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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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疏桐偏不依,不顧大哭的朝夕,又一把將她拎到露臺上,把她倒抱起作勢就要往下面扔:「你還哭,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我是他的親兒子,他都不管,居然養你這麼個破玩意,今天我非摔死你不可!」 「桐桐——」阿姨尖叫。 朝夕後來回憶,樊疏桐其實並沒有把她扔下去的打算,因為她感覺他的手拽得緊緊的,他只是嚇唬嚇唬她。誰知,他老子剛好進院子,在樓下看到了那驚險的一幕,當即大喝一聲,從隨行的警衛腰間拔過槍,對準樊疏桐就是一槍。 「砰」的一聲。 子彈打在二樓露臺的欄杆上。 樊疏桐受到驚嚇,手一松,朝夕重重摔了下來。 從槍響到朝夕落地只不過一秒,但就是一秒,徹底葬送了樊疏桐和父親最後的一點親情維繫。因為樊疏桐做夢都沒想到,父親竟然開槍射他,雖然沒射中,但是他開了槍,他真的開了槍,那一顆子彈表面是打在欄杆上,實質上是直接射進了樊疏桐的心。好歹父子一場,縱然再不堪,但戎馬一生的父親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是親生的——兒子! 朝夕落地的刹那,跟隨樊世榮進來的陸蓁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時間在那一刻靜止。 樊世榮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撲向落地的朝夕,身邊的警衛也沖了過去。露臺的下麵是花圃,種滿茂密的大葉黃楊,朝夕掉在齊刷刷的大葉黃楊上,又重重地滾落在地上,被樊世榮抱起來時已經不省人事。臉色發青,嘴唇也是烏的。而且,耳鼻流血。 樊疏桐傻了,站在露臺上,雙手仍然保持著橫抱的姿勢。只不過被他橫抱的那個小女孩掉下去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警衛們抱著滿臉是血的朝夕奔向院外,還有那個女人,孩子她媽,也被人用擔架抬走了。 院子裡吵吵嚷嚷,越來越多警衛和戰士沖進來。 他聽見父親上車時指著露臺上大喝:「把他給我關起來!」他看見父親的眼睛都是紅的,嗓音發顫。他從未見過父親那麼恐懼。父親十幾歲從軍,趕走老蔣,又奔赴朝鮮戰場,四十歲就當上了師長,在自衛反擊戰中立下赫赫戰功,面對敵人的炮火,他眉頭都不曾皺過。可是那天,樊疏桐生平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了恐懼。 樊疏桐隨即被警衛帶走。 他被關了禁閉。 在暗無天日的七天裡,他生平第一次抱頭痛哭。除了母親去世,他從未這麼哭過,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有這麼多眼淚,比母親的眼淚還多。母親生前就最喜歡哭。但是母親的眼淚是用一生流完的,而他的眼淚只用了七天就流完了。 童年的記憶很模糊,他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樊世榮生的,可就是撿來的,也不至於這麼待他。其實他八歲就被父親接到了身邊,八歲之前都是母親帶著他跟姥姥生活在一起,在沒有見到父親之前,他牛氣沖天,有個當首長的老爸,要有多威風就有多威風,所以從小到大,無論在哪裡他都是孩子王。可惜母親的命很不好,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樊世榮接她去部隊,一家人總算團聚,雖然只是很短暫的團聚,但在樊疏桐後來的記憶裡,那是他這輩子唯一感覺到溫暖的時光。母親被父親接到部隊的第二年就懷上了,樊世榮很高興,他跟身邊人開玩笑說,要生一個加強排。誰知母親最終沒能活著出產房,包括那個一面世就沒了呼吸的「妹妹」。樊疏桐的母親其實身體一直就不好,非常虛弱,別人是捧著飯碗,她是捧著藥碗,樊疏桐從小就是在母親煨的藥味中長大的。都怪母親的名字沒取好,取什麼不行,取個「紅藥」。 母親一年四季都咳咳喘喘,鄉下又沒什麼好大夫,到了部隊後,樊世榮還是很重視的,派人給母親做檢查。結果給母親做檢查的軍醫很委婉地告訴樊世榮,病很多,不是一點兒毛病,只要好好靜養,不再生育,是可以拖些年月的。樊世榮當時就板起了臉,吼了句:「不生育還叫女人嗎?」 樊疏桐當時就在身邊,這話聽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固執地認為母親過早離世都是因為父親讓母親懷孕的緣故,他當時還小,不懂成人的事,他就是認為是父親害死了母親。而那個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也讓他惱恨至極,這導致他從小就不喜歡女孩,每次家裡有親戚的小女孩過來,都被他打哭。院子裡原來也有幾個女孩子,都被他欺負得見他就躲,都當他是個窮凶極惡的惡魔。而他自母親去世後就變得極其暴躁,父親怎麼揍他,都沒辦法把他揍回正途。想來父親真是狠,拿皮帶抽,每每抽得他滿地打滾,所以他身上長年傷痕累累。結果越抽,樊疏桐跟父親之間的隔膜越深,父子關係緊張得就跟那火藥桶一樣,一觸即發。 樊疏桐在大院裡也因此落了個外號——「混世魔王」。 只要是院裡有什麼狀況發生,大家習慣思維,不是別人幹的,別人沒膽幹這事,除了老樊家的那個小魔王,還能有誰幹這事?即便不是他一個人幹的,肯定也是他領著別的孩子幹的,誰叫他是這院裡的「司令」呢?樊疏桐在一幫孩子裡自稱司令,只要沒上課,就指揮他手下的兵們在院子裡衝鋒陷陣,捉迷藏、搞破壞,有時候首長們在軍區大樓開著會呢,玻璃「啪」的一下就碎了,搞得大家很緊張,以為是有敵情,結果是彈弓打的。樊疏桐每被父親揍一次,他搞破壞的手段就變本加厲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結果惡性循環,樊疏桐由司令升級為「土匪司令」,無惡不作,人神共憤。最後是無藥可救了,高中都沒畢業,樊世榮就把他發配到部隊裡去,以期好好治治他的邪氣。 而在樊疏桐十歲的時候,父親再娶,繼母是鄰市楊城的,繼母還帶來一個男孩,比他小兩歲,叫連波。幸虧是個男孩,如果是個女孩,只怕連波沒活口留下來。好在連波性格溫吞,文質彬彬,長得也細皮嫩肉的,樊疏桐給他取了個外號「唐僧」。都說萬物皆相克,樊疏桐再怎麼混世,卻偏偏服連波的,就好像大鬧天宮的孫猴子無所不能,偏偏怕唐僧。唐僧有緊箍咒,所以孫悟空才怕他,連波沒有緊箍咒,樊疏桐就是服他。 樊世榮也很喜歡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因為他聽話,不像他的親兒子樊疏桐那樣,基本上不能算個人。 「禽獸不如!」這是樊世榮經常罵兒子的話。 結果樊疏桐反擊:「那也是你生的。」 把樊世榮慪得,他經常跟身邊戰友和親信講,他這輩子如果沒有死在戰場上,早晚會死在這個混帳兒子手上。 他歎道:「可能是戰場上殺的人太多,遭報應了。」 眼不見心不煩,樊世榮把兒子發配到最南邊的某個島上去了,那裡四面都是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樊世榮說:「他有本事就繼續當魔王去。」三年,他規定樊疏桐三年內不得回家。在這三年裡,樊疏桐沒有接到父親的一個電話,一封信,哪怕是托人捎的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通通都沒有。就像他已經被遺忘了一樣,沒有人相信他是首長的兒子,有時候戰友們聊天,說到各自父母,樊疏桐剛開始是實話實說,報出他爸的名字,結果引來一片哄笑:「扯淡,你爸要是樊世榮,會把你發配到這兒來?」 連管他的排長、連長都不信,他們都只知道這小子是上頭安排下來,至於上頭是誰,他們想都沒想到樊世榮的身上去,哪怕他們都姓「樊」。而且連長還找樊疏桐談話,教育他做人要誠實,不能太虛榮云云。樊疏桐連連點頭,在班會上做檢討,承認自己借了首長的名,保證以後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他皮笑肉不笑地跟戰友們說:「首長要是生出我這樣的兒子,他還是人嗎?」意思是他如果是禽獸,他老子肯定禽獸不如。順帶再補充一句:「其實我爸早死了,我都不記得他長啥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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