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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臨時有了一個主意,而且當場宣佈:「我是專門學了麻風的,我比你們更瞭解麻風病,麻風病沒那麼可怕,麻風病並不是一碰就傳染!發現麻風桿菌的挪威人,名叫漢森,他將活的麻風桿菌注射進自己體內做試驗,結果並沒有感染。就算這樣,很多人還是表示懷疑,於是漢森又說服他的岳父配合他再做相同的試驗,同樣沒有傳染。其實,漢森的岳父是為了驗證女婿的失敗才答應接種麻風桿菌的。接下來,數十名大夫和一些囚犯也自願做了相同的試驗,結果如何呢?結果還是,無一人被傳染!和漢森相比,我們差得太遠了,我認為,今天伏主任革我們的命造我們的反,是完全正確的,這場革命來得不是太早而是太遲了,伏主任,我感謝你!」

  這時,一個大個子從東面的黑影裡出來了,是伏朝陽。他站在燈光和黑影的連接處,說:「杜院長,你有這樣的認識,我很高興,這充分說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咱們麻風院並不是世外桃源,麻風院裡的『文化大革命』不是沒有必要,而是大有必要!」伏朝陽的話此刻聽起來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僅完全接受,而且進一步表態:「我決定今晚上不回上灣了,和大家一起睡。」我的話並沒有引來任何反響,這讓我有點意外,我接著說:「我還要動員另外幾個大夫,從上灣搬下來,永遠和麻風病人同吃同住,同呼吸共命運!」還是沒聽到任何反應,跪著的人,頭埋得更低了。

  「你的情我們領了,杜院長。」蘇四十說。「老蘇,今晚上我就和你睡一起。」我仍舊熱血沸騰。「求求你,杜院長!」蘇四十半哭著說。「就這麼定了,老蘇,今晚我和你睡一個被窩。」我態度越來越堅決,「你別害我,杜院長。」蘇四十哽咽著。「還是小心一點好,杜院長。」好幾個人都說。這時,伏朝陽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到前面來,說:「杜院長,我支持你。」伏朝陽還鄭重其事地跟我握了手,然後又說:「那個挪威大夫敢於一次一次地做試驗,我們中國的大夫和麻風病人同吃同住有什麼了不起的?」

  就這樣,我這個麻風病大夫,第一次真正住在了麻風院。我為什麼要和蘇四十住在一起?因為,他是公認的麻風頭子,在病人中很有威信,也很有威力,他幾乎是半個麻風院院長,甚至比半個還多,吳鶴聲是他的總後台,他們兩個常常合起來暗地裡和我較勁。我這個國家正式幹部,衛生局派來的院長,其實一直不被他們重視,在他們眼裡,我的作用大概只是每月多跑幾趟衛生局,多要些錢物回來。大灣麻風院建院以來,每月由國家給每個人供應30斤糧食、6塊錢生活費、半斤白糖、1斤煤油、3斤肉,還免費供給被褥和病員服,所有這些東西從韜河縣衛生局領來後,都是由蘇四十具體經管的。我覺得,這裡面是有手腳可做的,就是說,國家供應的這些東西都用在病人身上了嗎?我有些懷疑,我一直想摸清楚,卻沒有機會。

  無論怎麼說,我有必要和蘇四十搞好關係。我也看到,蘇四十的威信,確實不是憑空建立起來的,他身上確實有足以服人的地方。剛才他那聲「快給杜院長跪下!」就讓我很感動,他後面那些半哭的話,也肯定不是裝出來的。我相信,我和他的關係可以變得更好。這是我做好麻風院院長的一個前提。同時,我為什麼選擇和他住一起?說老實話,還有一個原因,跟顧婷娥有關。

  蘇四十顯然是很關心顧婷娥的,顧婷娥到的頭一天,他就把帶頭欺負顧婷娥的猴子弄到陰森森的後院去了,今天,顧婷娥一次把一星期的藥都吃了,又是他打發萬福來上灣叫大夫的,我總擔心,他對顧婷娥有想法。和他住一起,等於在監視他。而且,他也是一個人住,聽說有時候田淑蘭陪他住。田淑蘭是長得最漂亮的女病人,病情也不是很嚴重。麻風院是絕對禁止男女戀愛和發生性關係的,蘇四十是個例外。現在來了更漂亮更年輕的顧婷娥,蘇四十這個麻風頭子實在讓我不放心。

  我堅持要和蘇四十蓋一個被子,我狠下心,就是要做給大家看,就是要讓蘇四十從內心徹底地接受我,就是要利用這個機會讓所有的麻風病人服我,我這樣做不需要多大決心,我是學麻風的,我應該相信那個挪威人的試驗。

  但蘇四十無論如何不跟我睡一個被窩,我脫得一絲不掛鑽進他的被窩等他,他抽著煙坐在遠處的牆角,就像一個看不上丈夫的新娘。

  「老蘇,快來呀。」我說。

  「你先睡。」他說。

  一隻蒼蠅在蘇四十眼前已經繞了好幾圈了,這次,蘇四十沒讓它飛走,一下子從空中將它打入手心裡,然後順勢向下,拍在膝蓋上。

  我一看禁不住笑了,我不理他,準備閉上眼睛。其實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我心裡一直忘不掉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遠在韜河的我父親,另一個就是顧婷娥,我的心分了兩瓣,一瓣在韜河,一瓣在麻風院。我竟然神奇地睡在麻風病人的被窩裡,也不感到緊張,相反還有一點竊喜,我甚至在想,如果父親真的是「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我這個雙料反革命的兒子,現在躲在麻風病人的被窩裡,誰敢來把我拉下山遊街示眾?我甚至遺憾我只是睡在麻風病人的被窩裡,我直接是麻風病人多好呢!

  「嚇死他們!」我這樣念叨。

  「他們」是誰?

  好像是所有不在麻風院裡的人。

  「嚇死他們!」

  我始終這樣念叨著。

  29.西元1873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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