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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該說說原因了,你知道我媽為什麼要這樣一次一次尋死?太幽默了,說出來你恐怕不信,她說她要像安娜一樣過「有愛情」的日子!對,就是那個俄國的安娜·卡列尼娜!幽默吧?她一個山裡生山裡長的農村姑娘,沒上過學,連縣城都沒去過連火車都沒見過的村姑,她要像安娜一樣過有愛情的日子!可是是誰,把「安娜」這一類玩意兒灌進她腦子裡去的,讓她當作理想一樣並為此捨生忘死?

  當然是你們城裡人,一群知青,北京的。其中有一個人,叫卡佳,聽聽這酒足飯飽雲裡霧裡的名字:卡佳!就是這些卡佳們,拿我媽當試驗田種,教 她讀書識字,給她講故事,講人生的大道理,把浪漫的種子和生活格格不入的種子,種進了這可憐的村姑身上,在那裡紮下了根。她們說:「向毛主席保證,我們要讓你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新世界!」她們還說要改變我媽的命運。她們還真做到了,我媽的命運真讓她們給改變了:變得這麼酷烈。

  本來,她可以生活得很平靜,嫁給我爹,一門心思過日子。我爹其實是個非常善良脾氣和順的人,比我媽大六七歲,除了瘦弱一些,個子低一些,沒有任何缺陷。其實在農村人看來這是一樁不錯的婚姻,沒有什麼不般配。假如當時她有一個要好的「王貴」什麼的,這麼鬧這麼折騰還情有可原,問題是,她這個「李香香」壓根還不認識「王貴」呢。但是她鐵了心的要愛情。我後來想「愛情」對她而言其實是一個象徵,象徵著,非現實的、浪漫的、美好的一切,和真實無關的一切——它毀了她的生活。

  後來,我常常問,在我可憐的母親孤身一人和命運作戰的時候,她們在哪裡?卡佳們在哪裡?這些讓她「睜開了眼睛」的人在哪裡?不用說,她們早就撇下她跑了,回到她們熟悉的城市了,回到她們的人群和生活中了。她們在「老莫」吃酸黃瓜喝羅宋湯的時候,甚至,在她們自己也和生活同流合污的時候,我媽她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壯烈地、沒有任何聲援任何救助的,用她唯一武器,她的血肉之軀,捍衛著她們讓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東西,她只有一條命,可是她死了三次!

  這就是我媽媽的故事,一個鄉村浪漫主義者的故事,大姐,你們很相像。

  好了,說說我吧。我是浪漫主義者的天敵。

  我的家鄉,核桃凹,是一個小山村,有一個小學校,只有初小,沒有高小,念高小要到鄰村去。我們村的女孩兒大多念完初小就不再上學了。到我該升高小那一年,我奶奶對我爹說,不要叫穀女子再念了,女子家,解得下個名字不當睜眼瞎就行了,又不考女秀才。我爹吞吞吐吐來找我媽商議,我媽只有兩個字:不行。

  該念初中了,初中要到鎮裡,離我們村有十幾裡路,我奶奶又對我爹說,快不要叫穀女子再念了。我爹又來找我媽,我媽還是兩個字,說得更乾脆:不行。

  到考高中的時候,我考上了縣中,我們村,那年考上縣中的,只有我一個。那一年我奶奶過世了,是收麥子的季節死的,死那天,她還給一大家人做了晚飯。我爹我媽下地回來,看她躺在炕上,說是頭疼,也沒當回事,夜裡就昏迷了,我爹背起她就往鎮醫院跑——這一背壞了事,半路上就咽氣了,腦溢血。

  我考上了縣中,我爹很發愁,沒有錢供我。這回,沒有我奶奶嘮叨了,指揮了,我爹還是要來找我媽商量,吞吞吐吐的,還沒開口呢,我媽就說了,「不行!」她知道我爹要說啥,先封了我爹的嘴,「除房子賣地,光明也得念書。」

  光明,是我的學名,這學名不用說是我媽給起的。那個夏天,我媽帶著我們姐妹幾人,早出晚歸,上山去摘青連翹、挖草藥、摘木耳、拾蘑菇,就連我六歲的小弟弟也跟著上山了,兩隻小手讓荊棘葛針紮得鮮血淋漓。我哥那年該升高三,他也在縣中學念書,不放假,早早就開了學,也等著錢用。我們這幾雙手,忙了兩個月,硬是從山上挖出幾百塊錢來。自然還是不夠,這一天,我媽瞞著我們,去縣醫院賣了血。我就用我六歲小弟弟的血汗錢,我媽的血賣來的錢,進了縣中。

  三年後,高考,我考了我們專區的文科狀元。

  那時候,我哥已經在省城打工了,兩年前他高考落了榜。他從城裡寄回家來的錢,我媽都攢著,一分也不亂用,就等著派大用場呢。有個南方人,來到我們村,教村裡人培植香菇,我爹我媽也搭起了大棚子,從山上砍回橡樹,鋸成一截一截的,在樹身上,打孔,埋下種子,淋上水,陰著,香菇就一朵一朵地鑽出來了。賣香菇,又是一筆收入。當然,我弟弟妹妹們,加上我,我們又上山挖藥材,整整挖了一暑假,就這麼,東一筆,西一筆,給我湊著學費,最後,還是我媽,瞞著全家人,又去了縣醫院,賣了血。

  我成了我們村開天闢地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來到了南方,進了一所名校。我不想說它的名字了,你往下聽就會知道為什麼——我打工當家教,給自己掙生活費。當家教能掙幾個錢?我就去了——酒吧坐台,是一個師姐介紹去的。我坐台,陪酒,自食其力。我沒有一點道德上的不安感,從一開始我就不存在道德感和禁忌的問題,不,我有道德禁忌,我的禁忌是,永不再花家裡的錢。不再花我老媽一大早跑六十裡山路去賣血的錢,不再花我小弟弟用兩隻血淋淋的小手撥開葛針叢揀連翹和紅果掙來的錢!這就是我的道德禁忌。我用我的性別、容貌、青春,養活我自己,供我自己念書,我覺得我非常、非常清白,自尊,快樂。

  但是很快地就發生了一件事。

  我媽病了,癌。現在我想我的癌恐怕就是從她那裡遺傳過來的——她一直硬撐著,有一天終於撐不住了,吐了差不多半臉盆的血,家裡人把她送進了縣醫院。癌長在肝上,晚期,不能開刀了,但是據說可以住院做一種叫做「介入」的治療,剛好有從省城來的專家在我們縣「扶貧」。我媽當天就鬧著要回家,雖然大家都瞞著她可她心裡其實已經明白了,她說,別瞎糟蹋錢了,光明還要念書呢。家裡人拗不過她,我們家,從來沒人能拗過她的,開了些止痛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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