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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他特意將那燈光留著,或許她會回來,她是害怕孤獨的,一個人的時候尤其害怕黑暗,他給她些光亮,更要她領略這催人心碎的感傷!

  阿哈一直沒有回去。她再次變成了塵埃,在這城市裡飄浮。

  她將一切忘記了,忘記了阿新,忘記了顏如卿,忘記了王鷹,忘記了南明河、貴州飯店、冬夜的篝火,忘記了吹泡泡的孩子、半明半暗的出租屋。她只記得她家鄉的事情,只記得她有一個美麗的男孩名字叫可娃,他在淺藍的夜光裡聽她唱歌,對她微笑並發出「呵呵」的聲音。他的鼻子高高,眼睛像黑珍珠,嘴巴像小小的花瓣,又像阿哈湖中在月夜裡對人發出呼喚的魚。他的頭發黑而捲曲,如同柔嫩的絲綢。他是她的小精靈,是她生命中的生命。看不見她,他一定會哭泣;如果沒有及時給他喝水,他上翹的小小的上唇就會出現小水泡。她相信他一直在呼喚她,在對她說話,雖然他還沒有語言,但他一定正在學習她的語言並從心靈裡對她發出呼喚……她低下頭,更貼他近些,想聽他小心靈裡發出的聲音,他只會說「哦、哦」,一個嬰兒的語言,如同夜晚的水流,如同水中的魚的語言。

  她不知在什麼地方得到一個漂亮的毛公仔,每當她在公園的石椅上、在陰涼的地下人行隧道休息的時候,她就將那公仔緊緊地抱在懷中,對它反復親吻,低聲細語。而有時候,她又仿佛十分清醒,知道這只是一個毛公仔,並非她的可兒,她會十分驚慌,跳將起來,迅速往前奔跑。她跑著,跑著,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說:「好寶寶,不要哭,媽媽走開了,現在正趕回去,去你那兒,你乖,你等著……」

  她還穿著離開出租屋時的那套睡衣,腳上是軟底拖鞋。大概是以前在酒吧裡工作到淩晨的生物節律還保持著,白天她可能會因為疲憊而在某個公園的樹陰下睡熟了,夜晚她卻十分的清醒,在城市的街頭逡巡。

  她經常在學校和醫院門口,以及地鐵裡出現。

  她很安靜,如同一個正在去超市或菜市場的普通家庭主婦,所以並不引人注意。她的頭髮一點不淩亂,臉孔也很乾淨,素潔美麗。

  她走在人行道邊上,低著頭,腳步很輕,怕踩死小小的蟲子們。它們的翅膀是透明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無法去到空氣的遊絲當中,無法追逐陽光的移動,而只能在樹根下爬行。

  其實,道路很潔淨,並沒有小蟲子,蟲子是她兒時的記憶裡才有的。她童年的世界,雲貴高原的所有動物和植物和孩子們和諧共處,是彼此難忘的朋友。記得螞蟻和金龜子總在夏天的路上跑,綠蜻蜓個特別大,在田野和樹林上空飛;黃蜻蜓總是成群結隊地在土司大院和曬穀場上出現,如同黃色的雲;灰蜻蜓比較少見,一般來說只有那些野男孩才能捉到;紅蜻蜓是阿哈的朋友,它們如同一群美少女,背負著透明的翅膀,總在雨後歇落在閣樓的欄杆上。她會長久地看它們的遊戲,所有的蟲子和蜻蜓們,有時候她覺得它們比人類更美麗。

  她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腳步輕捷,富於彈性,因為她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在自然的懷抱裡奔跑和遊蕩的時光。

  她一直往前走,從東走到西,又從南走到北。城市的道路處處迴旋,峰迴路轉,她常常剛離開一個地方又回到同一個地方。

  偶爾,當她橫穿過車流洶湧十二車道的交通主線時,所有的車都在刹那間警覺地減速,幾輛的士險些追尾,一些司機憤怒地摁響了喇叭,火熱的太陽底下頓時掀起一片令城市不安的嘈雜聲。她渾然不覺,輕捷地跳躍著過去了,如同與羊群失散了的孤獨而勇敢的羚羊。

  然後她再次回到人行道上。

  她走過橡樹下,橡樹掉下幾片葉子。橡樹的葉子又大又厚實,她將它們一張張撿起來,拿在手裡反復地看,非常喜歡。小時候,母親伶俐曾經教她用繡花針在樹葉上刺各種美麗的圖案,她常常整天著迷於到處去找漂亮又結實的樹葉。她走過榕樹下,樹身上披掛的濃密的氣根像布摩的鬍鬚一般,她跳起來去抓,沒抓著。此外,她還看見了許多在雲貴高原上沒有見過的植物,它們生機勃勃,努力呼吸空氣和陽光。紅色的木棉花像一群紅色的鳥兒歇落在樹枝上,在麗日藍天下是多麼的鮮豔奪目;粉色的紫荊花不分季節地開了又謝,謝完又開;油綠綠的榕樹懷抱著寂靜透明的空氣,永遠和諧安詳。無論什麼植物都讓她感到親近。

  有時候,她仰面朝天在人行道上行走,人們避讓然後紛紛回頭朝她張望,但她似乎對萬事萬物視而不見。她行動規矩,無聲無息,不會傷害任何人。

  有時候,她又自顧自地唱歌。她的嗓音很特別,很好聽,沒事的路人聽見她唱歌,就將她圍住,把錢塞到她的衣袋裡,結果引來了一群流浪兒童,他們常常跟在她身後,看見有人給她錢就將她圍住,她微笑著,將那些零碎的紙幣硬幣分給每一個孩子,他們雀躍著散開。

  你可看見一個小男孩男孩男孩,

  他在城市裡到處徘徊徘徊。

  從這裡走過去那裡走過來,

  你可看見一個小男孩男孩男孩……

  你可看見一個小姑娘姑娘姑娘,

  她在城市裡到處彷徨彷徨。

  她在這裡彷徨有在那裡流浪,

  你可看見一個小姑娘姑娘姑娘……

  倫敦橋正在塌陷,

  在塌陷,在塌陷,

  倫敦橋正在塌陷,

  美麗的夫人!

  口袋裝滿金和銀,

  金和銀,金和銀,

  口袋裝滿金和銀,

  美麗的夫人!

  夫人晚安,

  夫人晚安,

  夫人晚安,

  我們將離開你。

  我們快樂去遠航,

  去遠航,去遠航,

  我們快樂去遠航,

  去遙遠的地方……

  她一開始唱,就很難有結束的時候。她的歌聲如同這個季節多汁的水果,在樹枝間、隧道口、廣場上閃光,如同晶瑩清涼的水珠在樹陰和微風裡流淌。她一路吸引著所有人。顯然,她和地下隧道裡那些彈著吉他唱歌、腳下放著大紙盒的流浪歌手不是一回事,她沒有討要的意思。但如果她站住了唱歌,不管她是看著天空還是看著地上,或者就是看著某處的景色,總會有人將一些零鈔票放進她的衣袋裡。路過某家速食店的時候,她掏出衣袋裡的錢遞過去,人家就遞一個裝滿了飯菜的白色餐盒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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