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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柔桑輕輕歎息。

  生命和夢想之中,奇跡總是存在,它一旦現身,就會指引那尋找奇跡的人的方向,帶領他們的心前進。在離開雲貴之前的一段時間,柔桑曾經反復做一個夢,夢境總是淡淡的藍色,像在巨大的房間裡,又像在星星草的花園之中,英俊少年鷹一手拎琴盒,一手牽著她,帶她去光亮的天邊,那光亮,原來是白楊樹的身上發出來的。鷹走得慢,她放開他的手奔跑起來。她跑到白楊樹林裡,回頭一看,鷹已經長大,變成一個外形優美高大的男人……

  離開貴州的那個夜晚,離火車開出還有三個小時,她和一群外地來的詩人去貴州飯店聽音樂,意外發現那個薩克斯手,就是鷹,那個小時候呼喚她的名字的夢中男人。自凱裡分手之後,她以為再見不到他了,沒想到他就在眼前。她要離開了,他又來了。她想問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總是在臨分別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她猶豫著要不要離開,要不要把心裡的夢想告訴他,請求他將自己挽留,讓自己有理由留下。但她終究遲疑著,因為她要離開的是雲貴這個地方,她不可能一直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她總是渴望著陌生的地方。就在她猶豫不定,幾乎要走到他面前去的時候,出發的時間到了,前來送別她的這夥詩人哇哇叫著就將她簇擁到了火車站,又擁到月臺將她推進了車廂。這些到處流浪的詩人們,把流浪視為樂事,他們為她的離去而歡呼,因為,日後他們流浪的歷程裡,可以把對她的尋找作為最浪漫最壯觀的一站。

  而王鷹一直在樂隊裡,一直在那二十九樓的旋轉酒吧裡為看不清楚面孔嚶嚶嗡嗡的不眠者們演奏。

  兩年來,柔桑雖然心有不甘,但回憶起來自己那麼做,大概也緣於她與他彼此的不夠瞭解和她對他的不夠信任,所以她輕易就離開了雲貴,輕易就遠離了這個男人。如果此後再不會見面,他們或許本來陌生,也永遠會是陌生。

  但是沒想到……

  她再次歎息。

  某天她到深圳看黑雪,黑雪帶她來西鄉的這個酒吧,她發現了他。

  她說:「這一陣我幾乎天天晚上來這裡,其實是在琢磨你。」

  「琢磨我什麼?」他笑起來,「你帶我去看白楊樹眼睛的時候,沒有琢磨我嗎?」

  她不好意思:「在南方看見你,感覺真是意外。」她想說:命運一定有什麼暗示和安排!

  「為什麼?」他聲音明朗。

  「離開雲貴之前,我去貴州飯店聽過你的演奏。也算是對那個城市作個告別。」

  「是嗎?來看我又不讓我知道?」

  「是啊,我一直在後悔,為什麼不讓你知道呢?許多時候,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又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他笑:「我是個容易忘卻的人,你卻是個容易犯錯的人。」

  她的臉有些發熱:「我犯過錯嗎?我就是不會犯錯。我真想知道自己如果犯錯會怎樣。」

  「我……剛才那是一句笑話。你啊,應該是個思想自由大膽行為保守規矩的人。」

  「是啊,在傳統教育裡長大的人,枷鎖重著呢。」

  「現在做什麼工作?還做電臺主持人嗎?」

  「沒有。現在的人們很少聽電臺節目了。我在《城市》雜誌社工作。」

  「為什麼要離開?雲貴不是很好的嗎?我喜歡雲貴,走在大街上就像在空調房裡一樣。除了昆明,哪裡也找不到這樣的氣候!你該不是想學三毛的流浪吧?女孩子應該儘量待在比較安全的地方,流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流浪。」

  柔桑笑:「我不是流浪,也沒有覺得不安全,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那你為什麼要來西鄉?因為這裡收入高嗎?」

  「我……」

  他想了想,說:「我在哪裡都是異鄉人,在雲貴是,在這裡也是。」

  柔桑歎一口氣:「對了,就是這個原因。我父母當年是外省發配到貴州的右派大學生。我雖然在貴州長大,但在雲貴我也覺得自己是個異鄉人,我的根並不在那裡。我的根在哪裡,我不知道。」

  他悶悶重複她的話:「我的根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她說:「也許,這就是幾百上千萬移民的共同病症,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根究竟在哪裡。」

  「在我還不是移民的時候我就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了。」

  「是在世紀交接的時候失掉了自己的根嗎?」她想讓氣氛輕鬆一些,「嘿,你剛才說流浪是男人的事情,男人是不是天生喜歡流浪?」

  「也不是。可能男人比女人更不安分。男人想知道世界更多些,想經歷更多些。但女人可不行,我覺得,女人對有些事情不要瞭解太多,特別是那些不好的事情。也不要經歷太多,經歷太多對女人不是件好事情。」

  柔桑笑:「你的意思是,女人最好就呆在家裡,做飯,給孩子念童話書,做做清潔,做點針線活?」

  他認真地:「最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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