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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為了這場音樂會,李遙改掉了睡懶覺的習慣,每天一大早就來到火宮殿。

  白天的火宮殿總有些破敗繁雜的景象,斷腿的餐桌和萎黃的蔬菜扔在露臺一角,某處有裂紋的水管汨汨漏水,將半個露臺濡濕了。屋頂簷牙上纏繞的彩燈,在白天也不過是些紅色塑膠管子。一切的夢幻華彩,都是在夜色裡經過燈光裝飾而成,白天的火宮殿不像夜晚燈火輝煌裡那般奢華迷人。白天的這種真實景象,在李遙心裡引發出一聲聲喟歎,覺得無論擁有多少財富,自己的人生畢竟還是蒼白空虛。但是,孤兒出身吃過萬般苦忍耐過多少世態炎涼的他,就為了不再吃苦不再被人鄙視而奮鬥,除了積累財富,他又還有什麼別樣的目的?他的作為還有什麼新的意義?

  人最可怕的也是這空虛,一種輕的、虛無的感覺。嚴重的時候,會對自己的存在也產生了懷疑,覺得一切可有可無——包括自己。

  所以,李遙一定要在心裡裝點東西。他那麼瘦,一個自生自長獨自鑽營默默奮鬥的孤兒,某種意義上說和天地人間沒有什麼割不斷的關聯,連不會生孩子的老婆也是那麼個只會打麻將的冷漠東西,他李遙將來也可能是自生自滅。可他已經悄悄地積攢了那麼多錢,為什麼還是空虛?過去只對錢有欲望,現在發現是這個十八歲的布依姑娘(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成熟啊)讓自己緊張,一天不見她,生理和心理上都沒有存在的份量感,那份失落,令他要發瘋。

  李遙坐在火宮殿頂樓自己辦公室的真皮大班椅裡,用腳尖蹭地旋轉著,一邊使勁抽鼻子,呼吸著外面滿天空裡的槐花香,心漸漸定了下來:如果再得不到自己渴想的東西,肯定是沒法踏實的,也會自己看自己像一片爛樹葉般。他要的這東西,必須是自己所欠缺的,和自己深藏的欲望相吻合。這就是阿哈,充滿活力,美麗又超凡脫俗,她是來自天上的純潔的花朵(孤獨的李遙自己俗不可耐,但骨子裡對俗世的一切是蔑視的,他自認為是個有追求的人哩),他身邊從來都不會缺美女,但也一直只和麥黃保持著比較親密的關係。他其實是怕女人的——他的內心,女人的無情和冷漠,女人的兇悍和無理,都會將他打垮,他永遠不能恰當地、主動地對待她們。麥黃是唯一對他溫柔而無所要求的人,所以他們能夠一直和平相處。但麥黃三十歲以後就越來越難看了,上唇還長了一層黑絨絨的小鬍子,像是變性不徹底的男人,他倒胃口,還得裝出很愉快的樣子。

  阿哈令他眼前發亮。她和他內心裡的需求全面吻合——她可以為他做很多事情,她才十八歲就那麼成熟穩重,應該會成為一個柔情似水的妻子,成為他感情上的依靠……

  但這女子警惕性很高。出於對布依這個偉大民族的敬畏,他一時不敢貿然下手。

  李遙心裡無時無刻不想著阿哈。

  也許,漫天的槐花香起了催情作用,他每每一想,就心醉神迷。

  阿哈確實是個聰明敏感的女子,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睜著她鹿一般的大眼睛,比山裡的獵物還要機警百倍。再加上那只獅子頭鷹(王鷹充當著護花使者,真是讓他惱怒)的看護,總讓李遙感到遙不可及。想到自己花了那麼多心血、費盡心思,也可能就換得她恭敬地叫自己一聲「李老闆」,他心裡不由得著急萬分。

  麥黃給他泡好了一杯濃濃的梵淨山毛尖,並按他的習慣加了槐花、茉莉花,他卻一口也咽不下去。

  傻傻地發了半天愣,他起身往河畔的古董市場去了。

  古董市場上全是臉孔嫣紅、紅裡透黑的河南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模樣十分誠實憨厚。他們分坐在街道的兩邊,守著各自的地攤,銅錢、花瓶、大鼎、古畫、珠寶、玉器,將街道兩邊堆滿了,眾口一詞,熱誠地吆喝著每個新出現的顧客。李遙知道那全是假貨,但即便是假貨,還是有不少人會買,畢竟,他們的貨做得太像真的了,聽說有的玉石是在活羊腿子裡藏了幾年才拿出來的,而有的,乾脆放進糞坑裡窖藏,那真是耐性真是功夫啊!如果市場上來了新客,河南人會將他圍住,要幫他大忙似的向他推薦各種古董。有時候,明明宰了買家一大把,他們心裡那個樂呀!但臉上裝出心痛得不得了十二萬分捨不得的樣子,讓買家以為揀了大便宜。

  李遙看見他們就開心。他們的所有招數,他少年時就運用嫺熟了。同行相知一般,只要一臉怪笑的李遙走來,河南人就別過臉去,誰也不會理他,唯恐他在買家面前捅底。

  古董市場北端有個小巷,叫翠微巷,那裡一溜坐著一排賣草藥的苗族婦女,她們髮髻高挽,衣領開闊,露出美麗的雙肩。如果是正奶著孩子的婦女,她的胸乳就直接從衣領處掏出塞進孩子的嘴裡。

  苗族也有很多種族,有黑苗、花苗、木梳苗等等,以居住地的不同區域和不同的服飾來區別。她們的裙子則大致一樣,家紡藍色粗布百褶裙只長到膝頭,小腿上裹著米白色毛氈筒,即使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也露著光光的膝。這是個膝頭最硬的民族啊!她們的男人善於調教牲畜,嗜好白酒。她們除了種小麥和土豆,還認識百味藥草,一年四季,一有空她們就背著孩子進城來賣藥。

  火宮殿開業之後不久,因為無聊空虛,也因為自己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調理,李遙一度迷戀上吃苗藥。他幾乎吃遍了苗族婦女們賣的各種藥,和她們很熟了。

  進到巷裡後,他在一個頭上插有牛角梳、皮膚稍黑的木梳苗苗女跟前蹲了下來,埋著頭看那些切成片裝在小布袋裡的藥材,一副茫然的樣子。

  「哥哥你哪裡不安落(舒服)啊?」苗女親切地問他。她雖然皮膚黝黑,卻是她們當中最漂亮的一個。

  他不動,也不吱聲。

  「如果頭暈頭痛,我有野生天麻,燉老母雞最好;要是四肢麻木,再加杜仲……神經衰弱有五味子,喏,」苗女從一個麻布袋底下掏出一把狗蹄子樣的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期待地,「哥哥你是不是要鞭子?我這裡有虎鞭、鹿鞭,上好的貨,泡酒喝,管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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