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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我上小學。有一天,學校裡剛剛放寒假,孩子們滿世界玩兒。一個大蓬車隊來到小鎮上,我們都跑到街上去看。我看見你坐在馬車上,穿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好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衣領高高豎著,懷裡緊緊地抱一把小提琴。我注意你,是因為你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是那些人裡面最小的。你們在我們學校的大操場演出,晚上就住在我們學校的教室裡。那天,我們自己帶了凳子到大操場,看到很多精彩的雜技節目,有抖線梭、頂碗,還有唱樣板戲。有一個最驚險的節目,是用很多椅子的兩腳疊起來,另外兩腳則懸在空中,一張一張地,疊了大約有十多張椅子,直疊到天空裡,而每張椅子上都有一個倒立的人……」

  柔桑似乎因為回憶中的場景而緊張,她深深地吸口氣,這才接著說——

  「最後的一個節目,是你拉小提琴。因為你太小了,有人就來問前面的小觀眾,誰願意把自己帶的凳子貢獻出來。我見沒有人吭聲,就站起來把我的凳子遞過去給了你。」

  柔桑瞅著王鷹:「如果你還想不起來,就沒辦法了,我立刻轉身開步走!」

  「我,我想想,等等!」

  柔桑似乎是個急性子:「我是誰,快說!」

  王鷹已經想起來了,只是感到自己胸膛裡被一陣激動噎住,不知如何說話,有些結巴。小時候,他是一個劇團裡的小提琴手。有一次來到貴州的鄉下演出,那是個初冬,風吹得人臉和手生疼。但是到凱裡的那天,天氣難得的好,雖然冷,但陽光燦爛。

  演出場地是一所小學的大操場。演出的最後,照例是他站在小板凳上拉小提琴。那天他大概是忘記時間了,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緊接著拉下去,一點不累,感覺特別好。等他最後歇下來的時候,人已經散盡了,天色接近黃昏,就一個小女孩還站在他面前。他對她說:「對不起,我一直占著你的凳子,沒給你弄壞吧?」

  她燦爛地對他一笑:「我的凳子很結實,不可能壞。」

  她的聲音很好聽。

  他從凳子上下來,用自己的衣袖去撣上面的塵土。她安靜地看著他做這些,再次燦爛地笑了。

  「要我幫你把凳子送回家嗎?你家住在哪裡?」

  她的手指頭絞著自己的一條長辮子:「不用,我家就住在學校裡。」

  他回頭看看那些正忙著搬運道具的大人們,突然很想悄悄離開他們,好好地玩玩。

  他對她說:「如果我們走開,會不會迷路呢?」

  她一甩辮子,拉住他的手:「走!」

  他們走幾步,就開始奔跑起來,一口氣跑到一個山坡上,各自摔倒在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叫柔桑。」她說。

  「我叫小鷹。」他說。

  冬天的坡地上草已經乾枯,密密的白色的草根裸露著。她告訴他,這些白色的草根是可以吃的。他扯了一條,抹乾淨泥土放進口裡嚼,果然十分甘甜。

  她又指著遠處的白楊樹林告訴他,白楊樹即使在冬天也是綠色的,也很少掉葉子。白楊樹長得不快,但它每長高一點,都會在身上留下一隻眼睛。

  他不相信,她要拉他去看。白楊樹林很遠,她奔跑起來,像蜻蜓一般快、輕盈,他覺得她好像在飛。他因為手裡還拎著琴盒,所以跟不上,累得氣喘噓噓,最後停了下來,大聲呼喊:「柔桑!柔桑——」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小丘嶺之間起伏滑翔,看見明亮的霞光拖拽在小山坡上,並且慢慢變得柔和、瑰紅。一隻紅蜻蜓從他頭上飛過。

  她聽見了他的呼喊,或許沒聽見。她沒有回頭,她一直在跑,仿佛在駕駛著紅蜻蜓飛翔,向白楊樹林飛翔。

  他害怕迷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柔桑——柔桑——」

  他低聲自語:「柔桑……」

  她知道他想起來了。

  他說:「不過我忘記了那天我有沒有到達白楊樹林。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她的眼睛裡盈滿淚水,目光朦朦朧朧,「我們撿了很多樹葉準備帶回去做書簽。後來天黑了,我帶你回學校,你們的團長,還有學校的老師急壞了,到處找我們。」

  他說:「後來我走遍全國,發現白楊樹的身上真是有很多眼睛。特別是北方的白楊樹,因為樹身越長越大,那眼睛也是越來越大……我經常看著白楊樹的眼睛想,它是不是也在看我呢?」

  「一定是的,如果你在看它的話。」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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