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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顏如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放棄想擁抱她對她說晚安的念頭,回了裡面的房間。

  這個夜晚是很平靜的,零點的時候,外間的燈還亮著,他悄悄推開一條門縫,看到被燈光投映在牆上的阿哈的影子,她還盤腿坐在沙發上,在輕聲禱告。開始他以為是布依人的信仰,後來突然明白她是在為他禱告,履行他們的約定。他心裡十分溫暖,也有幾分慚愧,於是在心裡說了些愛她和祝願她的話,然後睡了。

  這一夜顏如卿睡得很好。可能是因為外屋有人,他不覺得孤單了。阿哈跑了一天,很疲憊,裹著毛毯在沙發上睡得很熟,整夜就一個姿勢。夜裡,他好像聽見她在說夢話,一會兒又唱起歌來,哼了幾句。他感到好笑,但很快就沉沉睡去,睡到了天亮。好像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騎著馬兒飛奔,遠遠的看見彌漫的塵埃裡有個小小的人影。他轉了一圈回來,那人影還在,於是他驅馬近前,原來是年幼的阿哈,穿著破爛的衣服,抓著自己的小辮,仰著灰撲撲的臉看他,長長的睫毛裹著塵埃。他心裡感到難受,彎腰伸手輕輕地將她撈上了馬背……

  早上他準備上班的時候,阿哈還在夢中。他俯身看她的睡態,一邊臉蛋被擠壓著,五指細長嬌嫩的手像空中飛禽的爪,柔弱地曲在臉旁,左手腕上套著他送給邦的那串蜜蠟珠鏈,的確還是小孩子的模樣。

  他就那麼生出了想好好照顧她的念頭。

  像大多數廣東男人一樣,他有著善於照顧家人的優點。他在茶几上放了麥片和牛奶給她作早餐,甚至把餐具也擺放好了,這才帶上門出去。剛要經過鄰居家門前,同事老婆突然開門,嚇了他一跳。那女人顴骨高聳臉色白裡透青,蓬頭垢面地沖著他啐了一口:「呸!」立刻縮回頭去啪地拍上門。

  瞬間顏如卿感到全身僵硬。

  3.旋轉酒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貴州政府派了一批記者到南方深圳採訪改革開放,記者們回去後竟然異口同聲彙報說南方有兩個好看:街上的女人好看(全國的美女都往那兒奔了),賓館裡的電視廣告好看(廣告多,全是內地人沒見過的時尚玩意兒)。真是不得要領。之後政府又發動全民廣泛討論如何發展貴州經濟。一時間沸沸揚揚,社科院的專家、八大院校的教授、文藝界知名人士、媒體精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竟也都是些不得要領的閒扯。唯一一個有些許經濟頭腦發展眼光的《雲貴經濟報》某記者,在自己的版面上發表一篇文章:《把雲貴辦成賭城,如何?》引起了熱烈反響,贊同的人不少,連公車司機也在電視採訪新聞裡伸著頭說:「好啊,我們這裡交通不好,好像又沒什麼資源,雲貴市民又愛打麻將,如果那樣(辦賭城),全世界的人都會來,發展就快了!」

  那記者正在無比得意的時候,領導說話了,普通話的鄉音很重,還愛帶髒字,大會小會一開口皆是國罵:「TMD經濟報的那個李什麼東西,要把雲貴辦成賭城,想搞資本主義那一套?」

  這一罵,李什麼東西就在雲貴市待不住了,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做人,後來聽說去了深圳。

  賭城沒辦成,這個原本古風醇厚詩意濃郁的城市,卻在一夜之間大街小巷開了無數的歌舞廳和酒吧,而且除了少數溫州人外,幾乎都是顏如卿的廣東老鄉投資的,他們從湛江經廣西到雲貴,比布依人從花溪、青岩鎮過來還快當。

  此後,雲貴市民夜晚的愛好除了打麻將,就是上酒吧和夜總會、歌舞廳。

  貴州飯店二十九樓上的旋轉酒吧小樂隊裡來了個腕,聽說是蘇老闆從成都挖來的薩克斯手。蘇老闆就是蘇瑞龍,除了大峽谷啤酒城和貴州飯店的旋轉酒吧,他還有房地產方面的生意。

  蘇老闆是個有藝術品味的人,在本地酒吧裡安排樂隊,就是他的首創。

  那個腕是樂壇有名的「西南薩克王」,混血兒,父親是滿族,母親是俄羅斯人,他高大英俊的形象十分引人注目,雲貴多少美女晚上湧去貴州飯店,其實都是奔他去的。

  大家傳說的這個「西南薩克王」,就是王鷹,其實也不是蘇老闆從成都挖來的。

  在大家的印象裡,「薩克王」從不與樂隊以外的人交往,是個沉默、孤獨的酷人,沒有人瞭解他的身世背景。據說他母親生下他就回了俄羅斯,而他父親被關在北方的監獄裡近二十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才平反放出來,不久就去世了。父親的大學同學——一個小號手,在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將他從北方帶到四川,教他拉小提琴、吹黑管、小號和薩克斯管。養父是音樂界的名人,小時候他就有各種機會跟隨全國各地的劇團到處演出。他在四川音樂學院讀書時,養父也去世了。畢業之後他一直在西南三省,以吹薩克斯管為生。

  某年秋天,北京歌舞團來貴州演出,樂隊需要一個薩克斯手,個兒高高的崔團長和王鷹很早就認識,請他來臨時支持。演出都是露天的,音響轟轟烈烈。這個團裡除了一個漂亮的女歌手唱《我不是壞小孩》很受歡迎外,最大的看點就是李學健,他可是貴州人民的驕傲。李學健不善於講話,就唱歌,《我不是壞小孩》之後他就出來了,一手拿麥,另一手捏成拳頭,使勁唱《籬笆牆的影子》:「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也還是那座上,梁也還是那道梁……」在唱到第二段的時候,李學健把外套脫下,猛地往場中央一摔!

  第一摔令王鷹印象深刻,做音樂的人,最珍惜的就是瞬間的爆發和飽滿的激情。但是後來去了貴州鋁廠,緊接著又去李學健的家鄉凱裡,每一場演出都是一模一樣的,李學健還是那麼厚道地唱著,然後在第二段的時候脫下外套就猛地摔,像幼稚園大班聽話的小朋友……王鷹樂了。

  隨團的北京晚報李記者,正在寫一本關於李學健的書,而且又找來他在本地媒體的朋友,大隊人馬跟著,浩浩蕩蕩。雖然貴州是山區,越往南行山越高大,土地越荒涼,但這個團的人氣很旺,演出都在一些大工業區,那是毛澤東時代建在隱蔽的山裡的軍工廠。周邊的農民聞訊跋涉幾十裡地趕來看,他們都聽見了李學健唱「星星還是那顆星星」,也因為他脫下衣服往場地中央猛摔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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