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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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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如卿一時無話說,但忍住,拿張報紙在手裡看著,直到山思無趣自己走掉。 但他因此整天都愉快不起來。 秋天是貴州最好的季節,天空藍,草木香,城市的人行道上鋪滿了金黃的梧桐落葉。他最喜歡穿上風衣出去,從冷清孤寂的外環路一直走到車馬喧嘩的噴水池,在噴水池邊的古巷裡買一包香甜的炒栗子,再慢慢走回來,像迷失在漫長回憶甬道裡的老人,聽厚厚的落葉在腳底發出脆裂的聲音。 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異鄉人的感覺非常好。 有時候他故意走遠些,穿過秋水如碧的河濱公園,就到了城市南端入口次南門。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還都是包分配的,據說貴州八大院校的學生到畢業分配的時候,分配工作要求就是以大十字為中心、次南門為半徑畫圓……顏如卿不理解意氣風發的青年為何如此眷戀這個城市,雖然它四季分明,秋天明媚夏天涼爽,但畢竟是一個內地小城市。 柔桑說過:「時光漫長而又空洞,每個地方都只是一個地方,每張臉孔都只是一張臉孔。」 她的話對他產生了影響,使他安心待在這個異鄉城市,也使他因此無限惆悵。 出了次南門,就是寬闊的綠樹成蔭的花溪大道,筆直地通向雲貴高原明珠花溪。如果去到花溪,那就更讓人陶醉了!那裡的黃金大道(阿哈湖畔一條秋季被金色落葉鋪滿的林陰道)十分出名,花溪的水又是碧藍、五彩的,和他曾經在四川九寨溝看到的一樣。還有那個叫阿哈的姑娘,想起來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了,他想念她的氣息,她的蘋果香(她臉上淡淡的高原紅,也如同高原上秋天蘋果的顏色)。他曾經按約定在零點為她禱告過,但後來因為他的作息毫無規律,常常因為疲憊、因為惆悵早早睡眠,就暫時放棄了對她的這個承諾。 秋日不多,本來想好了去山上畫幾天畫,畫箱也準備好了,沒想到一夜秋雨之後,天空從此佈滿陰霾,陰雨霏霏,大街漫溢著泥濘。 這樣的日子,他再不願出門。 秋天過後是冬天,貴州的冬天濕冷,數九才開始,就常常雨雪紛紛。雨夾雪之後,原本高低不平的城市街道就被堅硬錚亮的桐油淩鎖住,市內公車也要套上鐵鍊才能走,行人摔斷腿腳的事每天都有發生。 上班無事,就看《黔都市報》,一路看下去,菜價又漲了多少,醫院又將紗布留在病人的肚子裡,考古專家在可樂發現夜郎古墓,等等。這些俗世間的事兒,顏如卿過去不甚了了,也不喜歡,如果有人在旁邊嘮叨,他會恍惚,現在卻將他堵得慌了。 顏如卿剛到貴州的時候,甚至連宿舍都沒有,就住在辦公室裡。後來文聯又從基層群眾藝術館調來一些人,就在獅子山下雜誌社的倉庫上建了一層簡易房給他們住,長長的走道,顏如卿住最裡一間,廁所是公用的,就在樓外山腳下,是簡易設施,一到雨天就沒法用,家家都備了馬桶。顏如卿不好意思和那些婦女兒童一塊涮馬桶,就堅持去廁所,有時候冒著雨,才蹲會兒衣服就濕透了。 同事兼鄰居的老婆,曾經暗示要給他介紹物件,是她的一個什麼表妹之類,人在遵義,想找個雲貴的物件,結婚後好調來雲貴。看他窘困又茫然的表情,媒婆認為是不領情不給面子,就常常在他經過她家門口的時候,用力將門摔上。 這女人本來是老三屆的知青,在鄉下的時候又不幸被地痞流氓姦污,後來人就變了,對男人忽而熱情得不得了,沒有了分寸,忽而又十分敵視,欲將他們置之於死地而後快。她年過四十才嫁給一個比她小好幾歲的阮姓男人。 男人頭大,原先在民政部門做會計,蠻老實的樣子,後來寫了個諷刺自己上司的小說,竟寫得入木三分——人們才知道他天天老老實實在上司面前屁也不敢放,原來一直在就近觀察並且憋足了勁要拿起筆做刀槍——就此改行進了群眾藝術館。群藝館發工資不正常,他自己又是個王老五,就靠自身找出路:經人介紹了個據說能幹又有背景的老婆。老婆年紀比自己大不要緊,長得醜不礙事,關鍵是能來事——還真是老婆不知想的什麼法將他調進了《黃果樹》編輯部。 這阮大頭成天哼哼著不出聲。常有人向他告他老婆的八卦狀,他哼哼著對人家露一個十分難為情的笑容,趕緊低下頭去在一桌子灰塵中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圓珠筆寫的稿件。 顏如卿心裡很看不起這個同事,覺得他可能智商都有問題。但大智若愚啊,他對待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種謙卑包容的態度,實在是那些性情中人、情緒化的詩人作家畫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這不,年年被清高的文人們推來推去的先進工作者最後都評給了他。 社會學家說個人進入群體、少數融入多數之後,智慧被消減、素質被拉低。所以,社會精英害怕的不是自己不夠優秀,而是被這個「大多數」吞沒。 阮大頭就是這個「大多數」。 顏如卿自己一個乾乾淨淨的大辦公室,阮大頭和別的三個編輯共處一室,四張寫字臺上堆滿稿件並覆蓋著灰塵,屋角的破掃帚、濕拖把散發出下水道的齷齪氣味。 但顏如卿沒有一點優越感,相反,他潛意識裡有被這些低級的「大多數」欺壓的擔憂。 每到下班時刻,大家都走了,顏如卿就有不知去哪裡、做什麼的困惑。 他的擔憂,不久變成事實。 2.馬車從郊外駛來 阿哈就在這時再次出現。 那是個週末的早上,太陽裹在濃霧裡,山上草木覆蓋著初冬的寒霜,阿哈找到相寶山文聯的大院裡來了。她急急跑來,穿著母親手工縫製的奶黃色小棉襖,領口上繡了一朵粉藍的月亮花——她母親伶俐的標記——濃密的頭髮藏在那種鄉間少數民族常用的紅色棉布頭巾裡,雙手套在袖筒中,哈著熱氣,臉蛋兒緊致、鮮紅,如同陝西小販的「國光蘋果」。大院裡老槐和耀明幾個蹲在石凳上侃天,他們沒有認出她來。因為小顏經常週末也待在辦公室看書,他們就告訴她顏如卿辦公室的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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