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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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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哈放聲大笑。 這笑聲陽光、青春,有著山泉和水晶一般的質地,仿佛傍晚柔和晴空的顏色。顏如卿就此定了神。 是夜,眾人宿曬穀場。 曬谷場在大寨高處,一片廣闊的平地上,堆滿了新鮮的稻草,散發出清甜的香味。金色的草梗是柔滑而又鋒利的,不小心就會劃破皮膚。男孩子們在稻草堆裡打仗,女孩子們則彈跳和滾爬,玩得十分盡興。夜色籠照了高原,大人們吆喝小孩回家了,四周安靜下來,眾藝術家用上衣包住臉,鑽進芳香滑爽的穀草中。不出三分鐘,老槐的呼嚕比四野的蛙鳴還酣暢。 高原的夜空,星辰碩大而鮮亮。在黑夜的曠野上,星星就在頭上伸手可摘。孤獨的夜行人在半透明的光芒裡疾行,往往會自言自語,因為他認為自己離上天很近,上天聽得見他的聲音。 顏如卿在穀草堆裡仿佛看見有溫暖的紅色光芒,從穀草裡爬出來,眼睛立刻睃巡到是阿哈在撥弄一堆篝火,立刻湊過去叨咕。 「靚女,不回家睡覺的嗎?」 阿哈扭頭看他一眼,露出一個微笑,不語。因為她在火光裡,所以他看得見她的笑臉,紅紅的笑臉,秋天的果子一般。她在夜的中心,在夜色的包圍之中。 「那老者是誰?」 「布摩,就是經師,寨子裡最受尊敬的人。」 「他好像什麼都懂哎,挺有文化的。」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知道過去能預測未來。」 他只想與她套近乎:「哇,那你一定跟他學了不少!」 「布摩世襲,但傳男不傳女。」 他對布依的經師沒有興趣,也不知道如何與她更好地交流,唯恐說錯了什麼話,只反反復複的說:「真想不到,你的性格如此開朗。」 他說這樣沒趣的話,她就不打算開口了。他坐到篝火旁,又試探著靠近她身邊,她始終笑而不語。 在顏如卿的男性意識裡,一個女人明明知道男人的進攻卻不做任何防範,也不應接,往往是有一定陰謀在其中,是要與男人玩擒拿遊戲的那種。不過,眼前這個還是個孩子,一個鄉下的少數民族孩子,他沒有必要動那複雜的心思。他看她不好意思,就又湊近些,聞到了她濃密的頭髮裡麝香的迷人幽香。 他感到一陣心悸。 「阿哈的意思就是仙女,對吧?」他討好地。 她笑而不語。 他以為她會的漢話不多,想了一想,立刻產生了勇氣,準備對她背誦他從柔桑那兒借的《西方愛情詩選》裡學習來,且唯一能夠記住的勃郎寧夫人的十四行詩。詩人柔桑是個優雅的女子,是他到貴州後唯一能夠在精神上與之交流、帶給他心靈安慰的人。 顏如卿想,阿哈雖然聽不明白他說什麼,但肯定會被他朗誦的東西打動和著迷。以他自己的經驗,人在似是而非、是懂非懂的時候,最容易迷惑和感動,並因為不太明白而容易產生幻想。 他不敢直視她,半閉著眼睛,用藏人念經「阿嘛彌嘛彌嗡」一般的含糊低音朗誦—— 不過只要是愛,是愛,就夠你讚美, 值得你接受。你知道,愛就是火, 火總是光明的,不問焚著的是廟堂 或者柴堆——那棟樑還是荊榛在 燃燒,火焰裡總跳得出同樣的光輝。 當我吐出:「我愛你!」在你的眼裡, 那榮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覺著有一道新吐的皓光…… 他的朗誦綿綿不絕,給她帶來了對漢語言的奇妙感受,他的聲音,那些語句,是音樂,另外的音樂。那種感受,仿佛仰面向天的時候,星星閃爍的光芒此起彼伏。 阿哈專注地聽,看火焰將他的臉映照成紅色。火焰像凝固的柔軟的風,令對面的人表情朦朧。她不知道他的目光是不是在看她,於是,她更加甜蜜地微笑起來。 美麗的少女如果甜蜜地微笑,奔湧的河流會更加寬厚,夜晚的天空也會傾斜下來。顏如卿就感覺到了天空的傾斜,夜愈深,天愈近,天空傾斜著來到他們的頭頂,籠罩了曬穀場,籠罩了他倆和這堆篝火。 他被她的微笑弄得惶恐,打住,看她。 她說:「真好,真的!是你寫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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