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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於是他們不歡而散了。跟他們一樣因為將要來臨的畢業而各奔東西的校園情侶很多,不少人的感情來得更加的長久,更加單純真摯,可是誓言一樣隨風飄散,相比之下,沒人注意到他們平淡的分手。

  辛辰捏著一張紙條,那上面是從辛笛郵件裡抄下的地址,站在那棟公寓樓下,她仰頭望去,突然情怯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找好工作以後,可以坦然地出現在那個闊別已久的男孩子面前,告訴他:「嗨,我也到北京來了。我現在長大了,再不是那個無端任性的孩子;我找好了工作,再不會是需要別人帶著無可奈何背負的責任,我們能重新在一起嗎?」

  已經快四年不見,他還會等著你嗎?這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她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紙條在她手中濡濕皺成一團。

  立在風沙之中,她彷徨無措,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輛黑色奧迪q7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隔了太陽鏡和滿目沙塵,她仍然一眼認出,下車的人正是路非。在這個週末的上午,他仍然一絲不苟地打著領帶,穿著合體而熨帖的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修長如玉樹臨風。她還是頭一次看到穿西裝的路非,他臉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緊緊抿著,看上去瀟灑幹練,帶著職業氣息,卻也十分陌生,與她腦海中那個記憶完全對不上號。

  路非沒有戴圍巾,只迅速鎖上車門,大步向公寓走去,辛辰怔怔地看著他進去,竟然沒法開口叫他。

  意識到自己的怯懦,她有幾分惱怒,躊躇再三,她走到公寓樓前,按響他房間的對講,心怦怦地跳動著,仿佛要衝出體外。

  接聽對講的是一個溫柔的女子的聲音:「你好,找哪位?」

  她迅速按了#字鍵,切斷了通話。

  重新站到風沙之中,辛辰意識到,路非的生活中也出現了別的面孔,那個曾將她緊緊擁著的懷抱也可能屬於別人了。

  儘管臉上蒙著專業的防沙型戶外頭巾,細密的質地足以過濾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沙塵,可是她能感受到喉嚨間那份粗糲刺痛的乾澀感,她的心一時快一時慢,不規則地跳動著,脊背上有了冷汗,手腳卻變得冰涼。

  你竟然這麼一廂情願,你竟然這麼狂妄,以為他的生活中那個位置永遠為你空著,等你發洩完孩子氣的憤怒,他會重新張開雙臂迎接你。

  那麼就是再也沒有可能了嗎?或許還是應該去跟他打個招呼,或許……

  所有的思緒仿佛都被風吹得紊亂無法理清,不知站了多久,風沙漸漸小了,辛辰看到路非重新出現在公寓門口,向她這邊走來,身邊是一個苗條的女孩子,穿著米灰色系帶風衣,拿圍巾蒙著大半個面孔,兩人邊走邊交談,從她身邊走過。

  那女孩經過她身邊時,停住腳步說道:「小姐,風沙太大,站外面太久,當心身體受不了。」她的聲音與剛才對講機中傳來的一樣,柔軟而斯文。

  辛辰停了一會兒,說:「謝謝你,我在等一個人。」她的聲音緩慢地掙扎著吐出唇外,粗嘎嘶啞得讓她自己都陌生。

  「可以給他打電話呀。」

  她的確抄了路非的手機號碼,可是隔得如此之近都沒有講話,哪裡還有必要打電話。她在蒙面的頭巾下絕望地笑了,說:「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會兒就走。」

  她仍然站在原處,失去了行動的方向和能力,嚴旭暉打來電話救了她,他問她在哪裡,要不要過來接她去吃午飯,她機械地說不用。

  收起手機,她走到他車前,前擋玻璃已經蒙上了一層黃色的沙塵,她伸出手指,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對自己說,好吧,讓老天來決定,如果他看到了和自己聯繫,那麼再見面不遲;如果風沙將字跡湮沒,又或者字跡保留到他看到了,他卻不打算再聯絡,那麼就從此不見好了。

  她剛要在號碼下面寫上自己的名字,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小姐,有什麼可以幫你嗎?」

  她的手指停住,當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只是一個行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揮手拂去寫的東西,「不好意思,無聊亂塗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沒資格逞著年少時的任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別人不願意負擔的責任。昔日曾經那樣眷念不舍看著她的那雙眼睛,現在只將視線從她身上一劃而過,沒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沒有認出的痕跡,那麼就這樣吧。

  離開風沙彌漫的北京,登上火車。辛辰躺在硬臥中鋪,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上鋪的床板。火車在哐當哐當地行進,鄰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講著無意義的夢話,而她接受著這樣註定無眠的長夜。

  到淩晨破曉時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鋪位,將散亂的頭髮綰好,坐在窗邊的座位上看著外面。

  已經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飛馳後退的景物帶著江南春日的色彩,一片片油菜花金黃燦爛,零星的桃李在鐵軌邊自在開放,路邊不時出現小小的碧綠水塘,塘邊垂柳透出新芽,籠著輕煙般的綠意,迥異于她連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禿禿的樹木、滿眼風沙的蕭瑟殘冬。

  她手托著腮,凝神對著窗外,頭一次開始認真思索,今後應該怎麼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學,功課照例是應付差事,好在兼職平面模特,在厭倦擺姿勢拍照前就開始接觸平面設計、圖片處理的實際操作,有了還算不錯的動手能力。只是與辛笛對比,她就顯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績優異,大三時拿到全國大獎,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畢業時幾家服裝企業爭相禮聘,她目標明確,工作努力,成績斐然,一路升職加薪,在業內嶄露頭角,本來對她專業選擇存疑的李馨現在已經以她為傲了,對於辛辰那將要到手的不起眼文憑和大學時不斷交男友的不良記錄自然更加輕視。

  這樣回到家鄉,她不禁苦笑,並不是為預料中大媽的不屑,倒確實對自己有了幾分厭棄。她對自己說,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應該醒醒了,從現在開始,徹底適應沒有他的生活。也許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實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無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實工作的那份單調也來得實實在在,辛辰對著電腦機械地打著文件,一邊懷疑自己的選擇,一邊對自己說,不可以輕易放棄了,不然,對大伯交代不過去,對自己更沒法交代了。

  這個決心來得脆弱,聽到路非要回來,她還是選擇了放棄。她並沒調整好心態,沒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與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會失態,會把軟弱暴露出來,會接受他憐惜的目光,這些都是她無法忍受的。

  她選擇去了秦嶺,背負著25公斤的裝備,頭一次做如此長距離的重裝徒步。

  辛辰從大一時開始徒步,最初只是想借著運動的勞累擺脫內心的煩亂,求得一個安眠,後來開始慢慢懂得欣賞途中美景。直到與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個山巔的那一天,她才頭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置身于語言無法形容的美景中的巨大衝擊。

  逆風而立,俯瞰雲海,山風呼嘯著刮過耳邊,她意識到,在如此闊朗壯美的自然面前,所有的煩惱憂愁都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如果她固守在那個老舊的辦公室內,對著暮氣沉沉的上級和同事,處理她厭倦的檔,她只會更加沉湎於過去飛揚的回憶,更加自怨自艾。

  晚上坐在宿營地,仰望天空,一粒粒星辰近得仿佛觸手可及,她不期然想起愛好哲學的李洋在一次野外宿營曾對她說過的康得名言:只有兩樣事物能讓我的內心深深震撼,一是我們頭頂的璀璨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她對形而上的東西並沒探究的興趣,當李洋說到這些時,她照例心不在焉。而此刻坐在如穹廬般籠罩的深寶藍色天空下,沐著城市中不可能想像的素光清暉,她覺得自己至少部分理解了李洋重複這個名言時的神采飛揚。

  林樂清坐到她身邊,問她想什麼,她笑了,「思考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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