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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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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先不忙哭,先幹活。存扣忍住眼淚,先點了三張「地府錢」扔到河岸上。這是通知地府,有人來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點了撒進墓地中間,讓「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後才在秀平的墓旁點上紙錢。他一把一把細緻地燒著,嘴裡念念有詞:「姐姐,你曉得我來了嗎?」「姐姐,我燒錢給你呢!」「姐姐,你來拿錢吧,拿過去慢慢用啊!」紙錢往樹上飄起來,盤旋著,如紛紛紜紜的黑蝴蝶,熱烈地跳舞。他的臉被烤得發燙。紙錢灰落滿了他的頭肩。他虔誠地燒著,凝視著陽光下躥動的火苗,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大安詳。為什麼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竟平復如斯,這麼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戀,他最愛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愛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無法取代的親人!他在火苗的跳動中追憶著少年時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的鼻翼翕動著,嘴在顫抖,他終於又哭起來。這是正式的哭。他放開聲來哭,哭得眼淚鼻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失態了。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說說中甚至帶著在親人面前撒嬌使潑的成分——他的戀姐情結暴露無遺。他就這樣無所顧忌地哭著,樹林間的鳥兒都不吱聲了,好像都駐足側耳聽著。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場。 在哭訴中燒完了紙,他累了,頭有些暈。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煙。太陽溫熱地照著他,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墳上睡著了。他睡得安詳極了,有一滴淚在他的睫毛上吊著,熠熠地閃著光。 早晨沒有風。那堆黑色的灰燼裡卻有一片巴掌大的紙錢灰動了一下,像伸懶腰,跟著便施施然漂浮起來,在存扣頭上盤旋。 忽忽悠悠,久久不落…… ——真像一片被風吹起的黑色的葉子。 「咕咕——」不知什麼時候一隻美麗的鳥落在附近的葦枝上,沖著存扣清亮地呢喃了一聲。 §184 存扣次日上午到了王家莊,八十三歲的外婆歡喜得老淚縱橫,拉著他的手不放。吃中飯的時候,外婆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存扣啊,愛香在北大河(即車路河)邊上收糧呢。你們從小玩慣了的,你不去望望她?」存扣一聽心裡就激動了。自十九歲高考落榜那年兩人最後在一起,整整十六年不見面了。她……好嗎?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存扣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起來了。舅母笑著說:「看我家存扣,提到愛香他就歡喜!」說小時候兩個小人兒同走同行的,睡都要睡在一個大竹匾裡,還要睡一頭;一個喊「哥哥」,一個叫「寶寶」,好得不得了呢!差點就想訂娃娃親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舅舅說:「今天歇下子,別累了,明天再去玩吧。」 十八歲的愛香和二十歲的對象富寬一起到江南搞運輸,七八年下來,二十五噸的水泥船換成了四十噸的水泥船,又翻成了六十噸的大鐵船,生意做得著實不醜,步步登高。他倆靠莊戶人的樸實和勤勞發的財致的富。像他們這樣的情形在鄉下不新鮮,比他們做得大的多著呢。有戶人家借著高利貸搖了條破舊的五噸水泥船闖江南,沒出十年,在長江裡玩起了四百噸的大鐵船,有幾百萬的家產。鄉下人不賣嘴,不玩花哨,只曉得老老實實勤勤懇懇不間斷地做,多少奇跡就在他們手上一天一天地實現了。 都說媽媽會養丫頭,女兒也會養丫頭,可愛香就顛覆了這理論。鎖英養了四個丫頭,第五胎才有了兒子天賜,而愛香十九歲時生的頭胎就是兒子——取名叫亮存。名字是愛香起的,丈夫老實,聽她的,說好聽。以後,亮存上學時,教語文的老師解釋這名字是「漂亮地存在」的意思,表達了起名字的父母對孩子的一種拳拳之心。生亮存時,愛香和富寬還不足結婚年齡,被計生辦罰掉三千塊錢。也不知為什麼,水上漂的人家往往都要生兩三個孩子才歇手,大概是計生辦的人對他們鞭長莫及的緣故。生下來算數,搞運輸的人家一般不會在乎那幾個罰款。但富寬卻不想生了,說亮存這孩子又漂亮又討喜,聰明乖巧的,有他就夠了。 孩子一多帶在船上怕出意外,丟在家裡又增加父母負擔,生一個又能拿獨生子女證,光榮。愛香卻不答應,說光有亮存一個是不夠的,還得給他生個弟弟,兄弟倆打打夥兒;就是在外頭打架也有個幫手。富寬就聽她的,就又把她肚子搗鼓大了,想不到卻是個丫頭。是丫頭也高興啊,愛香又給孩子起名叫「喜存」。如果再讓那個語文老師來解釋的話,肯定是「歡歡喜喜地存在」的意思了吧。既然二胎生的丫頭,並沒有達到愛香「兄弟倆」的預期,還要再生,結果小三子果然是個男娃,也就是「寶存」了。愛香心滿意足地對富寬說:「和你生下這小夥,我才心滿意足了。」面對既能幹又心疼他的妻子,富寬滿懷感激:「就是讓你吃苦了,我不過意呢。」 當年十八歲的愛香曉得富寬非常喜歡她,兩人才訂親就像個跟屁蟲,鼻涕蟲,跟著她,黏著她,戀她不得了,就是想和她那個。但她從小心裡只有一個存扣哥哥的呀。但她又曉得不可能了。恰恰就有了一個機會,老天爺安排她和存扣在一起過了七天,她把自己給了他,算是圓了養在心裡頭十幾年的一個夢。僅僅才過了兩天,她就跟富寬上大船去了無錫。當天晚上,富寬急猴猴地脫得精光肉條地往她身上趴時,她咬緊牙關用手指甲在屁股上狠狠掐下去。完事後,富寬身上像從水裡撈上來似的,疲憊而又心滿意足地躺在愛香旁邊喘大氣,愛香卻尖叫著坐起來,伸手在屁股下一摸,血麻麻的;屁股一抬,褥子上桃紅斑斑。富寬捧著愛香的臉親了又親,反復吸吮她的兩個奶子,重整旗鼓再上陣,在顛簸中說盡了要對愛香生生死死到白頭之類的肉麻話。 做過這事後,愛香開始心疼起富寬來。她本是個特別聰明能幹的人,曉得丈夫生性老實,大事小事都是她出頭,旁人接不到的業務她能接到。她沒上幾年學,算帳卻比任何人都快,看她用手摁計算器那神氣勁兒,簡直像是個大學畢業的專業會計似的。漂亮的愛香做著漂亮的生意,富寬只樂得開他的船,做些笨事。妻子又漂亮又溫柔又能幹,他覺得他是前世習了好的,做了善事的,燒足了高香的——他知足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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