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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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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說,現在田裡的蛇和青蛙也少了,以前泥鰍一摳一水桶,現在你去摳摳看,全被化肥醃死了,被農藥藥死了;連天上飛的麻雀都少了。 又談起了社會風氣。說現在人賺錢沒心沒肺,只要能發財,殺頭的錢都敢掙。開浴室就等於開妓院,假裝醫生賣假藥的,用假錢套真錢的,裝和尚尼姑化緣的,給人下蒙汗藥的,還有偷跟搶的,現在哪樣沒有?當官的貪的多哩,不貪又受排擠做不長,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現在人膽子大,臉皮還厚,以前莊上有哪個人犯了法多稀罕,坐牢出來後夾著尾巴做人,現在犯法坐牢的不新鮮了,出來還耀武揚威的——「老子是從山上下來的!」坐牢倒像有了本錢、成了英雄——有的人釋放回來,家人在幾裡路外就放起了炮仗,還敬菩薩,擺酒請客,像迎接新科狀元似的…… 阿虎轉了一句文:「說這就叫世風日下,美醜不分!」 存根說這種世相也不是一天就形成的,不知不覺中人也就慢慢適應了,見怪不怪了。有時候自己也就加入了這中間,回過頭想想,都不曉得是啥時候被這風氣同化了。 福生卻歎了口氣,雖說現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收入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可人卻覺得累,還不如以前窮的時候。那時候雖然苦,缺吃少穿的,卻容易得到真快樂,吃一頓肉就開心得不得了,來個電影船像過節一樣……「說實在的,不是我人賤,有時候我還真懷念那時候。」 月紅笑道:「你還真是賤,果真回到那個時候,你一天也挨不下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偷了家裡一個雞蛋到商店裡賣了六分錢,五分錢買塊燒餅,一分錢買糖,被你爸爸打得屙了一褲子的事?」 福生連連告饒:「好嫂子,別提這事,現在大家正在吃酒哩!」 大夥兒全笑起來。 …… 散席後,存扣睡在樓上東房裡,仍想著酒桌上談的話題。他想改革開放這些年,農民生活富旺了,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但農村卻不如以前乾淨了。其實城市何嘗不也是這樣。為什麼經濟的發展要以犧牲環境做代價呢?難道就沒有兩全的辦法嗎?同樣,我們的物質文明在不斷進步,而精神文明卻有些脫節,人們的精神也在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很多人變得急功近利,疏離和背棄道德,甚至於法律,這多麼可怕呀…… 他突然心裡就蹦出了「原始」這個詞。 記憶中的很多東西是原始的,這些原始的東西將頑固地佔據他的心靈,直至永遠。 譬如故鄉。故鄉是他生命開始的原鄉,她應該是美麗的。可眼下的故鄉卻在發生著不少差強人意的變化。 初戀是生命開始的另一種原鄉,她應該是美麗的。秀平是她的初戀,可是秀平卻過早地夭折了。阿香是他的另一種初戀吧,但又以悲劇而告終。 還有……理想。他原始的理想顯然是做一個作家。這是他孩提時捧讀著機工保國借給他的大書時就萌生的夢幻願望,這是他和秀平一起論證和鞏固多次的美麗計畫。可是現在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商人。 為什麼美麗的東西是那麼容易破碎,是什麼讓人們無法堅守「原始」? 前幾天,在譚詠麟的《楊花》歌聲中,他已經為他原始的理想掬過一捧感傷的熱淚! 現在,存扣固執地認為,他的這次回鄉是基於一種冥冥中的呼喚,故鄉的呼喚,秀平的呼喚。現在他已風塵僕僕地趕回來了,故鄉——還有秀平——又要告訴他什麼呢? 「姐姐!是你喚我回來的嗎?你要告訴我什麼呢?」存扣在黑暗中問著秀平,淚水潸然。 他的頭腦中突然就閃起了電光!——「姐姐,難道你是要告訴我不要忘記我倆共同設計過的理想,要我恪守和重拾文學夢?」 肯定是的!你曾說過,我這輩子一定要寫出一本好大書來的!「你現在還在等嗎?姐姐!」存扣哽咽不能自禁。 …… §183 次日清晨,存扣扛著裝滿紙錢的蛇皮袋悄悄地出發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彎著腰,看不見他的頭臉,像個負重的滿載而歸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從莊後繞了過去,但還是被不少人看到了。從村西到老八隊後面的墓地,起碼四五裡路,袋子雖不重,但「遠路沒輕擔」,又得彎腰低頭,累得實在夠嗆。 雖然東方的紅日已經升起兩篙子高,但早上的霧嵐還沒散盡,夢一般地浮蕩在墓地間。鳥兒們啁啾不絕。靜穆的墳和碑,淋著露水的草、花、樹和蘆葦。存扣在墳塚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兒走時眼裡已蓄滿了淚水。多年不來了,這墓田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多了些墳頭。可是存扣還是很快地看見了秀平掩在草間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單薄的榆樹苗已長成了挺拔的老樹,略微有些傾斜地撐起一方婆娑,樹葉蒼鬱;樹丫間有個大大的喜鵲窩,四五隻新生的喜鵲站在細枝上,轉著腦袋捉住蹣跚而來的存扣看——它們還不曉得怕人。墳上長滿了青草,青草間雜生著各式的野花。河邊上的蘆葦密得如同青紗帳,居然從淺水處爬到岸上好遠,爬到了秀平的墳墓一側,秀氣而茁壯地叢立著,碧綠可愛。秀平的墓是這樣的豐饒,生機勃勃。「姐姐,我來了——」存扣叫了一聲,把錢袋摜到地上,哭出聲來。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種做弟弟的感覺。他可以在她面前無忌地哭,哪怕她還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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