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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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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線牽引著,極其滯慢地轉向了兒子。他凝視著兒子,定定地,久久地,臉上分明浮現出笑意。他面孔舒展開來,卻有一顆淚滾出了眼眶。突然頭一歪,嘴角流了涎,閉上眼去了。 屋裡哭聲震天。 從老進仁手裡抽出那份錄取通知書真不容易,他緊緊扣著。 死者為大。鄭所長在擺好的蒲團上向老進仁下了一跪。七年前,進仁也跪過他的,只不過跪的不是虔誠;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磚頭地上。一屋的親友也跪下了。 冥紙元寶點起來了。門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鐵鍋裡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進仁那張剃頭椅子。這張椅子進仁用了幾十年了。奇怪的是,兩個小夥子把它抬到院裡時竟自動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內室外忙開了。哭聲沒了,人們只是善後。人人汗流浹背。紙煙飛揚,被熱氣烘托起來的燒透的冥紙像翩躚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嗶剝」作響。死人安靜了,而活人必須忙碌。 §153 九月十四日,存扣要去揚州報到了。先坐船到興化,從興化換船上揚州。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擔,前頭是只大號旅行包,後頭是只新皮箱,存根挑著。走在通往輪船碼頭向陽河的河堤上,來往的人都向兩兄弟打招呼,投以羡慕的眼光,說些恭維的好話。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換存根挑。存根不肯:「這算什麼擔子?輕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櫃吧。」意氣風發地走在前面。 輪船碼頭在韓舍的後身,打顧莊西面的「向陽河」西面河堤向北走三裡地到頭,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樣子就到。顧莊到「向陽河」西河堤有兩座橋可過:「向陽七橋」,「向陽八橋」,南北相距一裡路。存扣家在莊北,去輪船碼頭一向是走莊後的小路過「八橋」,近。而存根挑著擔子走到保連家岔路口突然向了南。「打街上走!」他喚著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過南面的「七橋」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擔子挑得雄赳赳、氣昂昂地,馬上就釋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連家時,看到理髮店和院門都上了鎖。存扣曉得保連被草潭的舅舅帶去過了。保連臨走時專門來告訴存扣的,說舅舅不准他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報到,抱歉地說:「你上揚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東張西望。——左面的向陽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蓮和水花生,及間歇來往的船隻。私人運輸船大都是二十五噸的,也有四十噸的。大船後面往往裝著兩台「東風-12」型柴油機,老遠就聽見「橐橐橐」的馬達聲。存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那些船。叼著香煙面孔鎮定把著舵的漢子。船上的女人熟練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著懷奶孩子。船房頂上有養「月月紅」(月季)的,有養仙人掌、仙人球的,還有養老蔥、大蒜的。黑貓蜷曲在船頭打瞌睡,黃狗在船幫上閒庭信步。存扣看見一條駛來的船頭上當風站立著個十四五歲的女伢子,紅衣綠褲,赤著巴腳,腳踝雪白,烏黑的獨辮子有一米長,從左肩搭到前面,雙手撚著。她好像察覺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齒,人面桃花,可愛至極。 存扣心裡一動,想:她是哪兒的人呢?上船幾年了?為什麼不上學呢?在水上漂孤獨不孤獨……邊走邊回頭,看那船慢慢變小。——右面皆是黃綠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風簇浪,已聞得到暖烘烘的豐收氣息。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佈在廣闊的稻田中間,倒如同一個個島嶼。還有無人的村莊,那是祖輩的墓田,同樣小河環繞,綠樹掩映。有牛羊在青塚間吃草,有鳥雀聒噪于林間,野兔穿梭,獾鼬出沒,貓頭鷹閉目於樹丫之間,養精蓄銳……在雨水豐沛、陽光充足的季節,這兒同樣也是無限生機喲。 存扣不知多少次離開村莊出門上學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著纏綿的不舍和依戀。他總感覺家鄉的一切都在挽留著他,送著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過來的一隻只手。他已經是城市戶口了,吃商品糧了,但他是這塊水土濡養大的。無論他以後能走多遠,他想他總是農民的兒子,水鄉的兒子,將來都要葉落歸根,也睡到那些安寧的村莊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濕潤。 車路河畔的二級公路已經修得差不多了,無數的壓路機在上面來來回回地碾壓。「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腳乘汽車回來了!」存根興奮地扭頭對存扣說。存扣「嗯啦」應了一聲,望著公路下麵那間像廚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裡想,這世界變化真快,時代的車輪在滾滾向前,日夜不息,現在他這個村娃子也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撲向大城市的懷抱了,未來究竟以什麼樣的姿態在他面前展開和接納他呢?這時候,他無端地感到了一陣孤單。他感到他像一隻落單的鴻雁,孤零地飛向一個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他不應該如此孤單的。 他就有些懨懨的。油漆斑駁的客輪昂著頭鳴著汽笛從東面過來了,像一個尚有餘勇可賈的將軍——它在這條古老的運河裡開不了幾個回合了,等公路一通車,它就該退休了,誰還去坐這慢吞吞的龐然大物。「你空有寬宏的肚量,卻沒有如奔的速度,你被摒棄是有理由的。」存扣往跳板上走的時候不無同情地對這船心裡說了一句,用詩的語言。 船開動時,存扣從舷窗向外看到有兩隻銀色的鷗鳥匆匆地自東南面連袂飛來,貼著水面飛在他的舷窗外面,聽得見翅膀扇起的「撲撲」的聲響。鳥喙嫣紅,如胭脂,如霞,如血。它們「咕咕」地叫著,緊緊地跟著飛翔。良久才折返,複往來路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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