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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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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郭金石從部隊復員,回到耿家屯後半個月,就感到孤獨了,寂寞了,沒事可幹也沒話願說了。他從老爹手裡接過放羊的鞭子,說,我去放羊吧,就把家裡的十幾隻山羊轟到了後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垛飼草,是老爹郭順成霜降後一邊放羊一邊割的,垛在那裡備作大雪封山時的飼料。郭金石在草垛上偎出一個窩,躺在那裡曬太陽,望藍天,聽風聲呼呼地在山坡上掠過。真應了那句歌詞,「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有饞嘴的羊兒偷偷地跑到草垛邊上來,企圖偷吃幾口不用四處尋覓就可到口的肥草,他抓起備在身邊的土圪瘩,嘭地甩過去,挨了打的羊兒就委屈地咩咩叫著,跑到遠處去,繼續啃吃荒山坡上的草皮了。 耿家屯就在山腳下,百十戶人家,錯錯落落地貼山而建,村前就是莊稼地,雖說不上一馬平川,但起起伏伏的也算不上貧瘠,種高粱有米飯吃,種苞米有餅子啃,種大豆榨油做豆腐,種啥得啥。一條鄉路飄帶似的甩向很遠的地方,騎上兩個鐘頭的車子,就能到了縣城。按說,耿家屯不該還是眼下這種灰土土的窮樣子。郭金石當兵時的那個坦克團也建在這樣的丘陵地帶,可附近的屯落就種果樹,院舍精養山絨羊,還扣了一片連一片的大棚,站在山上往下看,那蔬菜大棚白亮亮的就似一片永遠不會融化的瑞雪,又像一窪又一窪清亮亮的水塘。就有大大小小的各種車輛不時開到屯裡去,裝滿了茄子黃瓜番茄,再轟轟隆隆地開往遠方去。於是那裡的屯落就很賺錢,富得流油。去年秋上,屯子裡家家戶戶比賽似地買摩托,聽說一個屯子一傢伙就買了三四十輛。部隊再訓練時,屯裡的姑娘小夥子就騎著屁驢子瘋追坦克車,急得團長大呼大叫前攔後擋,又跑到村裡和村委會主任交涉,說怕坦克刮了碰了村裡人,那些淘氣包才不敢再把和坦克賽跑當遊戲。 可耿家溝的姑娘小夥子們哪有人家玩得瀟灑。躺在山坡上,可以看到屯裡牆根下,坐著許多曬太陽眯糊的人,年輕人和老頭老太太們混在一起,或東家長西家短地扯閒篇,或在地上橫劃五道,豎劃五道,揀幾塊石子撅幾節秫杆節,玩那最原始的棋弈。更多的是躲在屋子裡,整日整日地「搬磚」築牆(打麻將)甩撲克,沒大有小,都動點輸贏,玩急了就掀桌子,甚至舞菜刀掄棒子,對罵一陣祖宗後竟仍坐回桌前一賭高低。郭金石回屯後第三天就拉過一回這樣的大架,肩膀頭還無端地白挨了一棒子,鬧得村委會主任耿老德去鎮唬了一陣,走時又吐唾沫又跺腳地罵,「媽的,咋整!臉都叫熊瞎子舔去了!窮玩,玩吧,看你們啥時候玩出個頭!」其實耿老德也玩,那天就是在牌桌上找到的他,而且一玩就是三星橫空,小雞子叫了頭遍。也是他的話,「這一大冬天,不玩幹啥去,撓牆根子啊?」 剛回屯裡的頭幾天,郭金石走東家,串西家,挨家去拜那些遠的近的沾親的和不沾親的三叔二伯嬸子大娘們,接下來,昔日下河摸魚上山掏鳥的夥伴們就拉他去喝酒,劣質老白乾,一捧花生米,剝了菜心蘸黃醬,你一口我一口地搶著酒瓶子嘴對嘴地灌,直喝得紅頭漲臉五迷三道了,就又拉他上麻將桌。喝酒他不推辭,怕冷了肩頭齊的弟兄們的情意,可麻將他堅決不上場,只說部隊上不讓玩這個,手生,待見習見習再上場演練。一來二去的,夥伴們不再勉強他,那種熱熱鬧鬧的客氣也漸漸地淡去了。 他去過兩次村委會主任耿老德的家。耿老德叫耿德貴,是村支書,又兼著村委會主任,但鄉親們不叫他支書或主任,只叫村長,透著直來直去的實在。北方鄉間對年長的男性也避諱著直呼其名,而是取他名字中間的那個字,前面再加上個老字,彰顯著人們的尊敬,當然,某些莊重的場合除外。把村委會也仍叫大隊,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曆了,不知為啥老改不過來。郭金石想給耿老德提提建議,說咱屯咋不扣大棚?那玩意兒當年收益,見效快,賊來錢,何必人都閑著曬太陽眯糊「築長城」?耿老德說,操,鄉里也組織我們去東甸鄉參觀過,我也知道大棚來錢,可投資也太大,嚇人一個倒仰,扣棚又是竹竿子又是薄膜的,外加找人壘大牆,哪個菜棚不得萬八千塊,錢呢?郭金石說,那東甸鄉咋鬧騰起來了?耿老德撇嘴說,東甸是縣裡成書記的點,成書記從省裡帶來五百萬,一傢伙都押寶似的投到那裡去了。別說五百萬,給我五萬,咱大大小小也整出點動靜。郭金石說,要是屯裡人往一起湊湊,先弄起一兩個大棚,有了示範,就不愁三個四個遍地開花了。耿老德說,先給誰湊?賠了呢?又說,地都分給各家各戶了,按地的薄厚,村東三根壟,村西五個畦,好比羊拉屎蛋蛋,散不拉的能扣棚?郭金石說,我們部隊旁邊的那個屯子,為扣棚,把地又收回來重分了,改條條為塊塊。耿老德說,電匣子裡都講了,土地包下去三十年不變,咱肩膀頭上長了幾個腦袋,還能大過政策去?一個政策大帽子一壓,郭金石幹嘎巴嘴再說不出別的什麼來,回家把這些話和老爸老媽一學,郭老順就說,你別吃飽了撐的,鹹(閑)吃蘿蔔淡操心,屯裡的事你少摻和。老媽則說,過了年就二十四了,屯裡跟你般大般小的,孩子都會滿地跑叫爹了,得張羅給你說媳婦了。 郭金石不願和屯裡人再多談及的一個話題就是耿長林。耿長林是和郭金石同年入伍的,可新兵連一結束,郭金石去了坦克團,耿長林卻被派到師部給師首長當了勤雜兵。剛去坦克團的時候,郭金石還有幾分得意,當兵就得有個當兵的模樣,駕著幾十噸重的鋼鐵戰車,轟轟隆隆地往敵陣裡橫衝直撞,橫掃千軍如卷席,那將是何等的威風!低眉順眼地給當官的掃地送水當打雜可有個什麼出息?可過了兩年,耿長林考上了軍校,郭金石卻連准考證是啥樣都沒看到。按說,在鄉中學念書時,郭金石是班長,耿長林連個課代表都沒混上,在部隊時也是郭金石先入的黨,抗洪救災時還立過一次三等功,咋說,似乎也該郭金石在部隊裡長幹下去。他最怕屯裡人問,「長林不能再回屯裡來了吧?」「念完軍校能當多大官?」「你咋不也去試巴試巴?」咋試巴?那是誰想試巴就能試巴的事嗎?郭金石知道,耿長林是沾了師部機關的光,隨便哪個首長一句話,都比自己再在坦克團摸爬滾打幾年都頂事。可這話跟誰說去?傳到耿家人耳朵裡,反倒說咱姓郭的沒真本事又氣皮肚子呢…… 想著這些心事,暖洋洋的冬日當頭曬著,就覺地皮顫起來,坦克車的履帶翻犁似地卷起如浪般的泥土。坦克在一個蔬菜大棚前停下來,棚簾掀處,鑽出高高挑挑的一個姑娘來。姑娘叫朱巧雲,手裡拿著兩根綠瑩瑩頂花帶刺的黃瓜,遞給他,說,吃吧,剛洗過的,脆著呢。時已入冬,朱巧雲卻只穿著一件白汗衫,胸前有兩座秀美的小峰高高地聳著。郭金石左右掃了一眼,低聲說,也不加件衣裳,風硬著呢。朱巧雲說,你咋也只穿一件單衣?郭金石說,坦克裡熱得像烤箱。朱巧雲說,大棚裡也熱著呢,像蒸籠,不信你進來瞧瞧。說著一隻軟軟的小手就來拉他,嚇得他忙又左右瞧…… 郭金石突然覺得鼻子癢癢的,重重地打了個「啊欠」,人就醒來了。他有些懊惱,一個多美的夢!可他剛要罵句什麼,見耿曉玲正彎腰對著他格格地笑,手裡還拿著一支乾枯的狗尾巴草在他鼻前抖動。郭金石翻身坐起來,想想剛才的夢境,臉就熱熱地燙起來。他揉了揉眼睛,訕訕地問: 「你……咋跑這兒來了?」 耿曉玲反問:「我咋就不能到這兒來?這片山姓郭啊?」 郭金石被問住了,笑了笑,又問:「有事吧?」 耿曉玲說:「我爸有請,叫你這就去。」 耿曉玲的爸爸就是村長耿老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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