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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站身醫院的太平間,當年邁的老醫生緩緩將蓋在新萍身上的白布掀開大半時,我擠身過去撲倒在了她的身旁,爸爸和魏欣受了驚嚇一般立即貼身護了過來。我隱忍地看著新萍那瘦弱的身軀,看著她那平靜而素淨的臉,幻想著她只是累了,只是睡熟了而已。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踏實。我從潔白的白布下摸到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中,而那冰涼冰涼的感覺,讓我感到尤其的陌生和不能理解。我將她的手緩緩地捧到臉前,愛撫了一遍又一遍,可那冰涼的感覺始終不散,這讓我感到未曾有過的焦急、心慌和驚惶。

  我搖著新萍的肩頭,輕輕呼喚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一聲高過一聲,一遍急過一遍,那聲聲迴響在耳邊迂回盤旋,不絕於耳,卻不見她有哪怕一星半點的回應。我著急了,心慌了,發瘋了,倏地站起身來,欲扶她起來。爸爸和魏欣見狀,立即從兩邊果斷地阻止了我。爸爸哭說,孩子,鎮靜點,新萍死了。

  我竭力掙脫開他們的拉扯,撲倒在新萍的懷裡,肝腸寸斷,傷心欲絕,痛不欲生。我呼喊著新萍的名字,一次次被爸爸和魏欣拉開,一次次又撲身過去,直至哭喊不出,直至感覺自己仿若置身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處……

  從醫院的太平間挪身出來,爸爸和魏欣在一位醫生的指引下去完善帶走新萍的各種手續。我像一個被拔掉抽線的木偶一般,呆坐在醫院破舊不堪的條椅上,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形同空靈,繁花落盡的空茫感教我憎恨眼前的一切,除了內心的悲痛,一無所有。

  這時,一位似曾相識的年輕人瑟瑟地走來,緊挨著我坐了下來。他意興闌珊地長籲短歎了幾聲,然後轉過臉來,拍著我的肩膀, "程宏偉,請節哀順便……我是新萍的同事,李老師,你記得嗎?"

  他第三次做自我介紹時,我這才回過神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沒頭沒腦地恩了一聲,全無印象。

  "宏偉,這樣喊你,或許冒昧了……請隨我返回學校一趟吧,新萍的靈魂,一定還在那裡……她的遺物,你得整理了,一起帶走……宏偉,去學校一趟吧,我陪你。"說著,摟過了我的肩頭。

  我稍微地有了些精神,握過他的手,連連問道:"你說什麼……新萍遇難的時候,你在現場嗎?她是怎麼遇難的?她最後都說了些什麼?她……"說著這話的時候,我內心絞痛。

  "從始到終,我沒離開過新萍半步,新萍本來不會有事的……當時,現場很混亂,13個學生被埋進了廢墟,有10個被及時地搶救了出來,到最後,依然有3個、由於埋得太深,當時宿舍還有繼續坍塌的可能,所以,校長臨時決定放棄營救……可新萍不幹,她自己隻身沖了進去,結果拖出1位學生時,屋樑垮了下來……"他從我的手中抽出手,雙手合十,搓了幾下, "新萍到醫院時,我一路陪著她……她起先有意識,一直喊爸爸媽媽,喊你的名字……宏偉,新萍最後是喊著你的名字閉上眼睛的。她愛你,新萍她愛你,直到最後……最後一秒。"說著,只見他淚眼婆娑了起來。

  我聽著更覺淒怨叢生,不禁念著新萍的名字又一次號啕大哭。我想著我心愛的人兒,覺得對不起她,覺得她不曾離去。

  於是,我們在老校長、李老師以及當地政府官員的陪同下,來到了學校事故的現場。車子停下來,我看到坍塌的宿舍,就像一艘沖上岸邊的破船。我執意走進坍塌的磚瓦堆,蹲下身來,拋開磚瓦,尋到了那根砸在新萍身上的橫樑。我拉開橫樑,看到瓦礫間有一隻紫色的髮夾,儘管沾滿泥水,卻辨認得出那是新萍的遺物。我將髮夾緊緊地握住,仿若握住了新萍的手,仿佛握住了一顆年輕純潔的心。

  返回到新萍的宿舍,我將新萍的遺物一件一件、一條一條、一隻一隻地整理裝箱。最後,整個房間只剩下門床、桌椅以及擺在桌面上那張我與她的合影時,我這才真正意識到了新萍回歸虛無的事實。我想著,既然新萍的死已是一種深刻的事實,我不能不接受,不能不面對,也不能不承受。

  第72章

  新萍的靈堂設在市天路殯儀館。靈堂以白色佈置,主花以香水百合和白玫瑰為主。百合象徵她嫺靜典雅而澄澈瑩潔的愛,而白玫瑰則寄託我們的憂傷、惋惜和沉重哀思。靈堂的正中央,懸掛著一副她生前笑得一臉燦爛的遺像。每每看著她的遺像,我總疑心新萍她依然還活著,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中間。

  新萍遺像正中間的橫匾上,書著"師德永存"四個蒼勁濃黑的墨字,左右兩側分別寫著"年輕有為"和"浩氣長在"兩句褒揚的字句。或許也只有新萍才配得上這般厚重的頌揚。儘管只是區區十二字,卻是對她一生的堅決肯定。她那短暫的一生和生命,充滿了無限的張力和穿透力,叫我們這些個苟且地活著的生命不覺汗顏。

  靈堂反復播放的MV,是我特意為她挑選的《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一剪梅》和《丁香花》三首曲子。響徹靈堂的哀樂,幽婉超然,教人倚窗愁對秋空,感歎韻華一去寂無蹤。新萍的在天之靈一定能聆聽到這些熟悉的旋律,能從中感受到我的一番心意。

  靈堂正中間的位置,擺放的是我送她的以99朵紅玫瑰徹成心型的花牌,左右兩邊放著她的父母、她的學校、她支教的中學以及市教委和她支教的鎮政府、縣教委贈送的花圈。靈堂兩邊的牆上,掛滿了學生的家長們送來的祭帳。

  而新萍,被叢花簇擁默然不動地平躺在靈堂的最中央,裝扮一新,雙目凝閉,氣質超然,淡泊如祥雲。我原本堅持要給她穿上新娘的旗袍,但新萍爸媽卻堅決不肯,毫不讓步。新萍媽搖著頭,說孩子,新萍是去了,可你依然是我們的孩子,往後裡,你的路、你的日子還長著哩,往後你還要尋找自己的幸福。新萍爸則說,宏偉,就讓新萍一人這麼悄悄地去吧,她是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去,也算來去如一。我說,爸媽你們放心,從今往後,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替新萍盡這份孝道。說著,我們三人再次地擁做一團哭得死去活來。

  前來憑弔的人群,三五成群,絡繹不絕。許多的面孔甚至從未照面。有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聞訊趕來,意欲採訪,新萍爸卻對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我女兒自願的選擇,她生前不為名利所動,死後也要求得一份安寧,你們就不要打擾她了。看在我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份上,你們放棄吧。我知道你們的用意是好的,但我的女兒不需要什麼採訪和宣傳,我替她謝謝你們……"被回絕後,他們自覺地放下手中的器具,依次圍轉新萍的遺體默默致哀,久久不願離去。

  憑弔瞻仰新萍遺體的最後時刻,新萍生前執教和支教中學的孩子們趕來了。近乎上千人的學生隊伍,井然有序地開到現場時,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震驚了。只見孩子們一個個緊繃著稚氣未脫的臉,排隊按秩序依次進入靈堂的現場,饒過新萍的遺體時,禁不住哇哇地失聲大哭了起來。一時間,哭喊的聲響從前到後,由裡向外,排山倒海,響切天廬,猶如大海的海面突然激起了猛烈的驚濤駭浪,好似一望無際的天空忽地稠雲密佈。不論大人,還是孩子,幾乎所有的人都哭喊得聲嘶力竭,毫不掩飾。新萍媽幾乎暈厥在地,好半天不省人事。爸爸老淚縱橫,眼淚和鼻涕模糊了臉龐。魏欣站立在我的一旁,渾身顫抖。我內心深處的感動和震撼地震一般,山動地搖,天崩地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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