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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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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體在慢慢變冷。 方東樹想起小時候常看著父親的腿發呆。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腿,因為常年被蚊叮、蟲咬、螞蟥鑽,新疤舊痂,已無一處好肌膚,顏色褐裡帶黑,粗糙如生病的牛皮。父親卷起的褲管一高一低,不愛穿鞋,赤腳來去,腳板丫如鴨掌般巨大,在旱地也給人劃動的感覺。父親幾乎不讓方東樹下田,總是說,念書去,念書去。他早出晚歸,把田裡收拾得利利落落。方東樹總是盼著秋收完畢,大段的農閒時間來了,父親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養好他腿上的傷疤。雖然,明年春插開始,他的腿又會開始發爛,除非他永遠不再下田,受農藥、蚊子、蟲子等東西的毒害。他和父親下象棋、軍棋時,父親抽著煙,十分滿足。方東樹上大學後,母親去世,父親不願意住進大哥家裡,一個人守著舊房子,捨不得那幾畝薄田。 父親的死打開了方東樹所有的記憶,過去的聲響紛亂地朝他襲來。他很清楚地想起故鄉。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堵斷牆。斷牆上面爬滿了野藤,牆底下長了一層苔蘚,逢下雨,它們就更加油綠。斷牆邊有小棵的楊柳,楊柳邊上一口水塘,他曾躺在擣衣的石板橋上曬過太陽。 方東樹把父親的骨灰帶回家鄉,與母親合葬在一起。 方東樹瞅准一個時機,詳細詢問父親住院前的事情。林芳菲的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沒有從她說話的表情中,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倒是林芳菲回答完後,聲音忽然大了,她指著方東樹的鼻子說,難道你認為是我謀害了父親?方東樹身子不動,嘴動,說你做什麼我都不覺得奇怪。她說那你報案呀,父親已成骨灰,你只管焚香去問。 方東樹很快閉了嘴。理智告訴他,林芳菲不至於瘋狂到喪失人性的地步。而父親的死又找不到他心服的解釋。於是強迫自己回想童年,暫時從眼下的苦惱中解脫出來。從前的那棟老房子,架了竹篙曬著衣服的天井,牆角幽長的青苔野草。那些飄著浮萍的小塘,石頭做的拱橋,橋洞裡進出的烏篷船,李寡婦門前的枯井,堤邊爬滿野麻葉和青藤的墳,幾片菜畦與幾棵老樹,老樹上的鳥巢與飛雀……方東樹止不住湧起另一種憂傷,如青瓦屋背後的那一抹斜陽,投射在人生的罅隙裡。人世茫茫,滄海一粟,渺小虛弱的人,如一只小蝌蚪,眨眼間長成一隻老蛙,不知還能見幾回春水,還能幾回在夏夜鳴叫。來到那燈火通明的城市後,就捲入了滾滾紅塵。他自忖自己對女人是不是太過善良,因而才會有這麼多分解不清的麻煩。要是當時心稍微硬一點,不和林芳菲結婚,在知道林芳菲外遇之後,理所當然和她分開,且握著道德與輿論的有利武器。要是像別的逢場作戲的男人那樣,拋開責任二字,也不至於將自己逼進死胡同。 現在他相信,他是天下最倒楣的蛋。 在程小奇將要到達的幾天時間裡,朱妙悔不該搭上他。由於當初的無聊心情,誕生了一連串發生或即將發生的無聊,那些天的電話粥,比手淫還要蒼白。程小奇正在準備行裝,電話仍是密集,說話仍是亢奮,即便是假裝,日以繼日,也值得欽佩。朱妙對程小奇說,你別過來了,肯定沒有好結果。程小奇問,好結果是什麼,壞結果是什麼。朱妙說,總之不會有好結果。程小奇答,不管好結果壞結果,死活來一趟。朱妙說,那你便作好最壞的打算。程小奇說就算是你有別的男人了,我也要把你奪回來重新開始。朱妙心想你憑什麼,真是少年癡狂,不知天高地厚。過一陣,程小奇又說,我不在乎你有別的男人,我們的開始從見面以後開始算起。朱妙說這樣可以,後果自負,如覺傷痛,各自承擔,不要有任何抱怨。程小奇笑道,我肯定你會在我懷裡乖乖的。起飛前,程小奇又給朱妙打了一次電話,說,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等我。朱妙偷樂,想起一個中年男人曾經說,「你把衣服脫光了,在床上等我」。少年要穿,中年要脫,年齡差異的微妙,盡在截然不同的話語中體現出來了。 「如覺得他很帥,發個短信告訴我,我不會對你胡攪蠻纏。」許知元顯得很有氣量,他還沒看清自己對朱妙的感情。他用一根手指替她梳理額前的頭髮,揪著她的鼻子輕搖兩下,然後默不作聲。朱妙翻了一下眼白,說:「你是不是想急於脫手呢?這就要將我拱手送人。」許知元道:「少年要是確實不錯,你見了以後捨不得,我也只有目送。」朱妙發誓,少年最優秀,她也不會動心,睡在少年的懷裡,遠不如許知元的溫暖寬廣踏實。 兩人一個釘子一個眼,推來捏去套了半天,套得彼此心裡暖意融融。少年是窗外盛開的花朵,在他倆調情的時候悄然萎謝,春天就在心裡,誰也無暇傷春感懷,他們甚至嘲笑少年有戀母癖。 在程小奇將要過來的日子裡,朱妙的月經沒按時來,她慌了。她沒想過要和許知元結婚,她肯定不能和他的「小號」長久,婚後紅杏出牆在所難免。若真是對許知元愛入骨髓,或還能忠貞相守。她更不想和他生孩子,和深愛的人生孩子,才有快樂,否則生育是件沒完沒了的苦差。朱妙慌,沒曾想許知元比她更慌。他立即搜腸刮肚找婦產科的熟人,說有個朋友的姐夫的妹妹的小姑子正是婦產科的主刀,技術一流,弄過的女人不計其數,並且由她弄過的女人身體並無兩樣,子宮也不受創,聽起來像喝了補藥一樣,有益無損。許知元說了一大通後,發現朱妙氣色不對,又和顏悅色地說,你要是真想生,就生下來,我只是還沒有作好當爹的思想準備。許知元敢說這話,也是摸准了朱妙熱愛自由與獨立的本性,否則她不會這麼慌神。女人通常會通過男人是否叫她墮胎,來判斷男人是否愛自己,在性與愛難以分辨的時候,也不失為一個荒謬的準則。於是未來等待月經或者確認懷孕的日子裡,朱妙上了刑似的,她的例假一向準時,這會兒她十分確信有了,而程小奇一周後就要抵達,和程小奇的可能,又減到了最低。 在程小奇飛行的時間裡,朱妙與許知元在一起耗幹了身體。 程小奇出現在這座城市的時候,街燈冒出來了,霓虹燈醒了,街上的人浪漫了,薄毛衣裹的生活冷熱適中,人和植物都是花枝招展。朱妙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徘徊,眼睛盯著停靠的的士,拉開的車門,以及車門裡走出的男女老幼,搜尋一個符合程小奇形象的少年。的士停了,走了,走了,停了,朱妙的心隨之一緊一松,一松一緊,肺活量突然加大,把自己搞得很累。於是後悔之情又來了。她心知肚明,要十分喜歡程小奇這個人,是不太可能的。假若瞅著程小奇感覺一般,她至少也得請他吃飯,安排住處,圓滿處理所謂的感情;假若他面目可憎,她打算轉身消失,管他東南西北風。 心松一陣緊一陣的頻率正減弱,目標終於出現了。十分平常的少年,丟人群裡立馬找不出來,背個巨大的背囊,仿如探險家,滿塞帳篷、乾糧、衣物、水杯等物什,馱在背上,腰不彎,腿不曲,步履異常矯健,駝鳥般昂首挺胸,眼睛東啄西啄,尋找朱妙這個目標。朱妙當時便傻了,覺得自己和自己開了一個大玩笑,也和程小奇把玩笑開大了,她幾乎想不起來,這個現實是怎麼一步步造就的。打情罵俏也好,電話淫蕩也罷,生於虛擬,死於虛擬也就算了,居然扯成面對面。若程小奇真是人中之俊,也就算了,偏是其貌不揚,氣質平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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