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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這一個晚上的冒險,她徹底把自己從一種緊張的精神狀態中釋放出來。她砸爛了某些東西,她進一步認為,人總是作繭自縛。她哼著歌,舞著手中的棍子,輕快地回到寓所。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想到方東樹,他就站在她的身邊,從後面抱著她,他們一同進門,一同脫鞋,他拉著她的手不放。她替他套上拖鞋,自己光著腳踩在他的腳上,雙手吊著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什麼也不說,一任他搖啊晃啊,然後隨便倒向哪個地方。

  然而,朱妙的美妙幻想很快被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信封打破了。裡面是一張照片,一具血肉模糊的長髮死屍,照片背後寫道:「婊子,悠著點,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對於「朱妙」這兩個字,林芳菲已經耗盡不少腦細胞。這兩個音節,已成為她的心理障礙,聞之就覺得壓抑,血往頭頂湧。原以為從龍悅那裡順藤摸瓜,可以輕易地得知真相,哪知龍悅對朱妙的私人生活也一無所知,她應該不是賣關子,是朱妙城府太深的緣故。這個女人,是個厲害角色。林芳菲填字遊戲也不玩了,一筆一劃地寫「朱妙」,故意將字寫得結構鬆散,七零八落,猶如將她大卸十八塊,仍不洩憤,又打了一個巨大的叉。她反復琢磨那條三個字的短信。「很恐怖」,看似空洞,往細裡一想,涵義豐富。人說愛到深處,無聲勝有聲;畫裡留白,想像空間更大;小說裡留白,盡在不言中。這條三字短信,也是一個道理,越簡短,留白處越多,信息量越大,證明兩人心照不宣,心懷默契的東西更深。再往細裡想,一個女人深更半夜給男人發短信,首先她腦海裡想起他,想起他的臉,身材,音容笑貌;世界上,生活中,那麼多男人,為什麼,她偏偏只想到了方東樹?或者她剛做完恐怖噩夢,心裡害怕,攀著小手尋求庇護,尋求撫慰,也就是撒嬌,也就是作態,甚至可以看作是調情。其次,一個巴掌拍不響,方東樹若沒敞開胸懷,至少亦已心生雜念,朱妙這個厲害的女人,自然明察秋毫。任何一個噩夢初醒心靈脆弱的人,都不會毫無把握地給一個毫無意義的人發出那樣柔弱無助的資訊。像朱妙那樣的女人,只會在她喜歡的男人面前流露脆弱;而方東樹,恰恰是個喜歡女人流露脆弱的男人。總之,這條三字短信,絕不平常,至於不平常到何種程度,林芳菲心裡也沒底。林芳菲決定以約稿的名義,會見朱妙。她希望從那個女人的眼裡證實自己的揣測。

  朱妙原本狀態慵懶,聽到女人的陌生聲音,立馬警覺,潛意識裡還是害怕方東樹的老婆摸到這兒來了,一聽對方說是《 東方新報 》約稿,十分客氣地推掉了。她對《 東方新報 》這幾個字過敏。這時電話裡的女人說《 東方新報 》將要改版,希望能面談欄目策劃的事情,想特邀朱妙為重點作家坐鎮。朱妙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這麼一來,林芳菲反而緊張了。自己在幹什麼,幹了什麼,鬼推磨似的,想幹就幹了,完全沒有深思熟慮。朱妙那麼聰明的女人,是很難糊弄的,若反被她羞辱一番,老臉往哪擱。熱血停止沸騰,思維開始理性,林芳菲不得不構思對白,她打定主意,這一次只談專欄的事情,給朱妙培養一點信任感,表現出一個心智成熟的大姐形象,說不定某一天,朱妙的心事會向她和盤托出。林芳菲不知道,朱妙從來不需要知心大姐,對於男女情感糾葛,說不定比她更有見解與處理能力。

  林芳菲廢掉了N份腹稿,達不到不卑不亢,不即不離的效果,她不滿意,她需要在精神上淩駕于朱妙之上,在氣勢上不動聲色地將她籠罩,讓朱妙的年輕漂亮黯淡無光。她已經假定朱妙是個對手,更何況,她在暗處,朱妙在明處,形勢有利在先,最壞的結果不大可能出現。

  下午六點在星巴克咖啡館碰面。星巴克鬧中取靜,有兩層,第二層像個閣樓,坐在上面,能看見落地玻璃大門和一樓大部分座位。每一套桌椅款式不同,顏色也各異,靠牆還有轉角沙發,扶手靠背比正常沙發要高,人可以完全陷在裡面,頭頂毛髮以下的器官要搞點偷摸的事情不易發現,當然僅止於接吻。別的稍大點的問題,還是不宜在此公眾場合解決。說白了,這是為情調男女特別設置的,至於情不自禁的淫男蕩女,終得另覓佳所。

  五點十分,林芳菲就來了。她一連換了三次座位,才在二樓靠外的玻璃護欄邊坐下來,一盆綠色君子蘭將她半遮半掩。林芳菲要了一壺花旗參茶,從坐下的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圈定了星巴克的大門。人進出的並不頻繁,那扇門每開啟一次,林芳菲的心就震盪一回。一男一女出去時,給正進門的大肚皮的鬼佬讓路,鬼佬點頭稱謝。一個長髮男人進來了,白T恤上印著兩顆巨大的骰子,看起來是個酷愛賭博的傢伙。服務員來添了一次水,花旗參茶沒先前那般濃香。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飄然而至,林芳菲精神一振,有人向女孩招手,原來有約,自然不是朱妙。心跳如此紊亂,在單位大刀闊斧的自信,從進星巴克的門起,就一哄而散。林芳菲有點自我鄙視了。她另叫一杯濃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喝一口,再喝一口。幾個小年輕出去後,進來一個纖瘦的女人。女人衣著黑白,有條紋或塊狀花飾,皮包也是黑白相間,很大,她進門就窗邊坐定,十分安靜,捏手機發短信。林芳菲看看表,五點五十分,手機有新短信,朱妙發來的:我已到星巴克,進門左轉,黑白服飾長頭髮。林芳菲朝君子蘭裡躲了躲,沒想到朱妙如此時尚,筆下關注的東西,與此種裝扮相去甚遠。林芳菲不回復短信,從君子蘭的縫隙裡,可望見朱妙的側影,只見她皮膚乾淨,胸部不豐不瘦,鼻子小巧尖挺,手指纏繞杯子,細長,算個美女。因而又假想她做愛的神態,或者是躺在方東樹身體下的情景,肯定是那類挺胸翹股收腹的騷貨,可惜無法直接看到她的眼神。

  臨出辦公室門,林芳菲便後悔約朱妙見面,在路上改變了主意。因此她坐著不動。朱妙接了兩個電話,其餘時間一直在發短信。她的手機是粉紅色,十分小巧,一隻手就能全部握住,看得見螢幕的螢光。那天淩晨,她朱妙就是這般給方東樹發短信,就是這般朝方東樹伸出小手,撒嬌、作態、尋求撫慰。這條短信她看到了,還有更多她看不到的,被方東樹及時刪除的,會是些什麼樣的內容?林芳菲的心開始騷動,怎麼看朱妙都是淫賤胚子。

  六點過五分,朱妙還沉得住氣,面上沒有一絲等人的焦躁。她一直在玩她的手機,獨自作樂。偶爾朝外面街上張望,毫無目的地巡視咖啡廳。六點十八分,朱妙坐不住了,打林芳菲手機,林芳菲趕緊站起來,靠裡牆,面壁,手捂成一個小包圍圈,說:「對不起,我正在路上,車正多,你先喝點什麼。」朱妙說沒關係,不著急。林芳菲想了幾種謊言,都覺得太過勉強,最後想到女兒,點子就有了。這回她躲到洗手間,預先醞釀了一位母親的急慮與擔心情緒,打通朱妙手機,狂轟濫炸般說:「實在對不起,剛接到電話,我女兒和人比賽玩暴走,腿摔得很厲害,已在醫院了,我馬上調頭趕過去,下次我再賠罪。」林芳菲裝得很像,朱妙心有不快,但無懷疑,只說:「你趕緊去吧,我們再找時間。」

  不斷有幹部被「雙規」了。有的公開在報紙上,小道消息在圈子的暗道裡流淌。某某官員落網的話題一時間成了街談巷議,老百姓圍觀打過街老鼠般,吆喝叫好;無權無勢的小職員則幸災樂禍,平日裡怨時運不濟,這時候便有些夜半敲門心不驚的快慰。

  方東樹多少有點擔憂。

  「中午做清蒸鱸魚,還有鹹菜和豬肚。」經過沙發上的方東樹時,林芳菲拋下這句話。她總比方東樹高,他總被她的影子覆蓋。

  「隨便。沒有特別喜歡或者特別不喜歡吃的菜。」方東樹盯著她乾癟的屁股,猜不透她葫蘆裡賣啥藥,覺得她更應該把自己的屁股弄起來,然後再找個愛她的男人,再把他舒舒服服地甩了,去過她的幸福生活。而不是現在做什麼魚,什麼鹹菜豬肚。

  「我知道你有特別喜歡的和特別不喜歡的。哪裡能清心寡欲。」她把菜從塑膠袋裡拎出來。鱸魚在案板上活蹦亂跳,她抓起它,手起魚落,只聽見「叭」地一聲脆響,幾滴魚血濺上玻璃隔門,魚在地板上抽搐,眼睛突起,嘴巴大張,幾縷血溢出來粘在地板上。

  方東樹覺得不妙,以為閉上嘴就萬事大吉,但是已經遲了。

  她把魚撿起來,剔鱗,開膛剖肚。她的速度很快,她的手晃得人眼花繚亂,刀片閃爍的寒光使人莫名緊張。她幾乎是哆嗦著手指頭掏出了一堆血糊糊的東西。與此同時,她開始抽鼻子,流眼淚,嘴唇發抖。接下來她的手和刀都亂了章法。方東樹沒醒過神來,她已經把段剁成了塊,然後砧板上響起一陣兵荒馬亂的馬蹄聲,人仰馬翻,林芳菲這匹母馬暴發出一聲嘶鳴。

  方東樹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似乎是要接住這一聲嘶鳴不至於掉落地上,他迅速地朝她走過去。迅速只是他想像的速度,實際上他的屁股粘在沙發上,起來得極為緩慢。兵荒馬亂的聲音仍在繼續,刀落到木質砧板上,比雨還密。他感覺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廚房。這也是他的錯覺,其實他走過去的速度正常。他一眼看見砧板上魚已經成了一堆血醬,白色牆壁血跡斑斑,刀還在剁,刀已經和手長在一起,刀就是手,手就是刀,全都鮮血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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