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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一天紮巴突然打算下鄉收購貨品。

  我申請加入,他欣然同意。租了輛破舊不堪的小貨車,把旅途必備品扔上車,告別柯蘭,一大早出發。計畫環繞塔克拉瑪幹沙漠西北邊緣,沿著與塔里木河平行的方向一路前進。

  他受我影響,開車一定要聽音樂。我放上涅磐的。紮巴問是什麼樂隊?回答叫涅磐,主唱已經自殺。他說難怪,這樣的音樂聽了不自殺才怪,更別說寫這種音樂的人了。他問怎麼自殺的?我回答吞槍管,扣板機,一聲巨吼,腦袋炸開,無比悲壯。紮巴聽完笑了,說有更悲壯的,如果死了就天葬,躺在古格遺址大石頭上,讓禿鷹把自己吃得乾乾淨淨。我問為什麼要在古格?他回答那兒是他的精神家園,家就在附近,平時遇到生活難題,只要面對那片殘垣斷壁坐一會兒,立即迎刃而解,神奇的很。我換上鄭鈞的《回到拉薩》,兩人興奮地大唱好久。

  駛過高聳的天格爾峰。傍晚到達庫爾勒。

  紮巴帶我去當地一個土貨交易市場。千奇百怪什麼玩意兒都有。他認真小心鑒別。在一塊殘缺不全的木頭跟前猶豫好久,據說是從樓蘭古城那邊搞過來的,要價很高。紮巴盯了好久,感歎樓蘭的東西被搞到外面亂賣,讓人難過,說這輩子最大夢想就是發現一個類似樓蘭或者古格那樣的古跡。我們採購了一些牙齒獸皮獸角。晚上宿在客棧大通鋪,住客呼嚕山響,如同睡在豬圈。

  天濛濛亮,紮巴就拉起我,上車走人。

  小貨車駛出庫爾勒,駛離國道,駛上坎呵不平的鄉鎮小路。沒多久穿越孔雀河。他說孔雀河連接博斯騰湖與羅布泊,我說可以划船去羅布泊?兩人哈哈大笑。聊起羅布泊,自然聊到彭加木和餘純順。提到余純順,紮巴一臉崇敬,說餘純順改變了他對漢人的看法:以前一直認為漢人不能吃苦,只知道盤踞在城市裡,對沙漠裡的人冷嘲熱諷,餘純順讓他看到了英雄的影子。他說一個願望就是到餘純順墓上去瞧瞧,看看英雄的靈魂呆在哪兒。

  中午時分,穿越塔里木河到達沙漠公路。

  坐在路邊,掏出麵包礦泉水牛肉罐頭大吃大喝。沙漠公路一望無際消失在地平線。紮巴說一直開下去,就是西藏:靈魂比肉體更適合呆的地方。吃完東西躺在路邊休息。紮巴一會兒打起了呼嚕,我認真聽《德州巴黎》專輯音樂。這樣的環境氛圍,聽這個再適合不過。真佩服一把吉他營造出來的博大精深,強大感染力甚至超越了交響樂隊。

  離開沙漠公路,經歷艱難,駛過這團場那牧場,到達喀什。收購到一些喜歡的貨品。但沒有紮巴提到的豹子牙。對方嘲笑:這年頭去哪兒找豹子?紮巴並不洩氣。後來經常聽見他提到豹子牙。

  駛離喀什,經過葉城,到達和田。和田是難得繼續保持濃郁新疆風味的南疆小城。竟然很難找到講流利漢語的。紮巴的維語並不好,為談生意,跑到一個小學請來一位漢語老師。這位維族老師的漢語半斤八兩,不過勉強過關。臨走沒有什麼好感謝的,乾脆把那本《伊利亞特》送給她。

  15

  到達玉龍喀什河與喀拉喀什河中間地帶,塔克拉瑪幹沙漠邊上一個維族老人開的小雜貨店。

  老人滿臉大鬍子,跟紮巴很熟,取出一小塊刻有古文字的古碑殘片。極不尋常的碑文。埋藏它的地方應該更不尋常?立即掏錢買下。老人說是在幾十公里外的塔克拉瑪幹沙漠發現的,有一個快被流沙吞噬掉的古墓群,上次孩子們意外發現的。

  我們被探險的念頭刺激得熱血沸騰,記下地點,立即開車過去。

  開到沙漠邊緣。一望無際可愛又可怕的沙漠。波浪般的沙紋無邊無際攤開去,仿佛在說:歡迎進入死神的懷抱。我望望紮巴,紮巴望望我,兩人相視一笑。取下背包,裝滿水。掏出指南針,帶上防沙眼鏡,按照老人說的方向走進沙漠。

  開始八九公里熱情洋溢。兩人有說有笑,沙地比較硬,踩上去挺舒服。回頭望去,小村鎮懶洋洋趴在太陽底下。爬過一個坡再望,小村鎮消失,四周橫亙著無邊天際的沙丘。又走了五六公里,開始吃力。沙地越來越軟,經常陷腳。太陽熱度突然增大,開始不停喘氣喝水。舉目四望,千篇一律的沙漠。

  紮巴掏出望遠鏡,念道老人的話四處張望:「一條乾涸河床,一片駱駝刺叢,一堵斷牆,就是那兒。」

  我攤開四肢躺在沙地上,一會兒被迫爬起來,沙子滾燙,找個蔭涼地方坐坐都不成,沙漠一覽無餘全是太陽的領地。我有些動搖。紮巴說河床可能被流沙掩埋,繼續走應該會有發現。只好硬著頭皮跟他走。又走了三四公里。每一步流沙都沒到腳脖子,渾身大汗淋漓。意志開始動搖,不停猶豫。紮巴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望著我。不好丟臉,只好拔腳前行。

  突然一隻腳陷進沙子,足有一尺多深,身子猛地栽倒在地。紮巴拼命拉住我。兩人表情恐怖,以為掉進電影《可哥西裡》把人吸進去的流沙阱?被他拉出來,一身冷汗。紮巴彎腰查看,挖了幾下,流沙鬆軟,繼續挖,一會兒挖出結實的河床。我陷進去的地方正是那條被流沙埋掉的河床。不禁對紮巴深深佩服。他拿起望遠鏡,調整焦距,遙遠地平線上,終於發現目的地。兩人興奮不已,大步走去。終於到達。一片完全沙漠化的綠洲。不遠處聳立著那堵斷牆。與紮巴懷著虔誠的心情走到跟前。我撲嗵一聲倒在牆邊,不想再站起來。紮巴繼續四下打量。

  一座土堡。

  建築年代久遠,主體牆已經風蝕怠盡,如同雅丹地貌。過去應該是一條交通幹道,隨著沙漠吞噬被迫廢棄。土堡基本倒塌,只有矮矮一截。中間被挖掘過。挖掘人只挖到地基就沒了耐心,土堡仿佛正想張嘴向人敞開心扉卻又嘎然而止。紮巴取出大袋子,裝進去一些土疙瘩、枯木條、帶有油彩的泥塊、瓦片。這才坐到我身邊,長長鬆口氣,表情幸福靠在牆上,抽煙微笑。

  我問需要往下挖掘嗎?他說不需要。瞅我一臉奇怪,解釋說「歷史最好的保管方式就是封存」,打算回去告訴負責考古的朋友,讓他們組織堪查挖掘,畢竟人家更專業。我調侃,說沒準兒埋著特洛伊古城那樣的寶藏?紮巴回答無所謂,金錢不是最大夢想,最大夢想是找到第二個樓蘭古城,讓全世界對這片貌似貧瘠的土地刮目相看。

  夕陽如血。沙漠一片沉默。土堡殘垣斷壁在晚霞映照下,迸發出神奇詭秘的氣息。讓人靠在這兒不禁熱血奔流。歷史擁有著一種神奇力量:再偉大的現在也無法將它完全蔑視掉。一直坐到夕陽落山,才依依不捨返回。

  晚上睡在維族老人家。

  夜裡我突發高燒。紮巴拿出退燒藥給我吃下,老人也煮了當地偏方,熱度總算控制住,紮巴在我身邊坐了一夜,眼都沒閉一下。第二天高燒已退,低燒不斷,渾身不停出冷汗,偶爾嘔吐。紮巴只好找到一輛烏魯木齊方向的車,把我送上車,拜託司機路上好好照顧。

  「為什麼不一起回去?」我問。

  「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辦完才能回去。」

  他小聲回答。避開我的目光,低頭沉默。

  車子緩緩開動。

  紮巴唱起了《Hey!Jude》,邊唱邊誇張地扭身子,沖我不停揮動雙臂。

  我也沖他揮動雙臂,心裡特別難過。

  ▽

  回到烏魯木齊吊水,第二天退燒。

  給柯蘭打電話詢問紮巴情況,說一切都好,這才放心。

  身體有點虛,坐在院子裡曬太陽驅除寒氣。躺在椅子上看書,看累了就聽音樂。戶外旅行社打電話過來,問羅布泊人數如何?去旅社公告牌查看,除了「瘋子!」,又多了兩個字「蠢貨!」只好回答:「加上我只有三個人」,對方說如果下周湊不齊人數只能取消。我被迫同意。

  吃過午飯坐在院子聽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聽到一半,突然扔出來一隻鞋子,差點砸我身上。一會兒旅社老闆走過來,說音量可否小點?隔壁對這種古怪音樂極有意見。只好作罷。曬了一會兒太陽,不小心睡著了。身體虛弱,特容易睡著。醒來已是夕陽西下。肚子咕咕叫,跑到小店吃了一肚子羊肉。

  順著街道走,把胃裡膩乎乎的羊肉消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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