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一九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築工地做小工啊,在碼頭上拖煤啊,在教具廠刷油漆啊,在瓦楞廠糊紙盒啊,反正有什麼做什麼,不然怎麼叫零工呢?」她有點吹噓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為我媽媽的一個學生家長是居委會主任,專門管這個的——」

  她跟他講有關那個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的笑話,因為那個兒子是她的同學,長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學給他起個渾名叫「弟媳婦」,班上還有個男生叫「田姑娘」,另一個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幾個男生把女性名稱全占光了。她講到好笑之處,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來。

  笑了一折,才發現他沒笑,直愣愣地望著她。她趕快解釋說:「你不要覺得我這個人無聊,不是我給他們起的這些諢名,我在班上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們,我只是講給你聽聽——」

  他有點沙啞地說:「在瓦楞廠糊糊紙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築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碼頭上去——拖煤,那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孩子,力氣不夠,搞不好被砸傷了,被車壓了怎麼辦?」

  原來他剛才根本沒聽她講那些笑話,還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說:「你沒做過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像得很可怕,但實際上——」

  「我沒做過零工,但我看見過貨運碼頭上人家怎麼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車把,就會連人帶車沖到江裡去——我也看見過建築工地上人家怎麼修房蓋瓦,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那——都是很重很危險的活,不重不危險也不會交給零工幹了,正式工人就可以幹了。你去幹這麼危險的活,我——怎麼放心呢?你媽媽也肯定不放心吧?」

  她媽媽的確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傷,說做零工的受了傷,連勞保都沒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幾個錢事小,一條命事大。但她知道幾個錢的事不小,你沒那幾個錢,就買不回米來,你就餓肚子。再說她家也不僅僅是缺「幾個錢」,是缺很多錢。

  她媽媽經常問別的老師借錢,常常是一發工資就全還帳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要開始借錢。她家經常是把肉票雞蛋票給人家了,因為沒錢買。

  她哥哥下鄉的那個隊,收成不好,知青們都要問父母拿錢去買谷打米,才有飯吃,因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還不夠口糧錢。

  這些年,多虧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幫貼家裡一下。她總是安慰她媽媽:「我做了這麼久零工,不還是好好的嗎?這麼多做零工的,你看見幾個傷殘了?人要出事,坐在家裡也可以出事。」

  現在她見老三也這樣婆婆媽媽,就把這套理論拿出來對付他。

  但他聽不進去,只急切地說:「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險的,把自己弄傷了,累壞了,是一輩子的事。你需要錢,我這裡有,我們搞野外的,工資比較高,還有野外津貼。我有存款——,你先拿去還——帳,以後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三十到五十塊錢——,應該夠了吧?」

  她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好像他工資高就很了不起一樣,就居高臨下地看她,要救濟她。她高傲地說:「你工資高是你的事,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你——就算我借給你的,不行嗎?以後你——工作了再還?」

  「我以後哪裡會有什麼工作?」她譏諷地說,「我爸爸又不是高幹,還能給我找個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農村就不準備招回來了。到時候,不用我媽給我口糧錢就不錯了,哪還有錢還你?」

  「沒還的,就不還,反正我也——用不著這幾個錢——,你別固執了,你為了幾個錢,把自己弄傷了,一輩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嗎?」

  她聽他說「為了幾個錢」,覺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當個愛錢如命的人。她沒好氣地說:「我就是為了幾個錢,我就是個庸俗的人。我寧可在外面做零工受傷、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的——」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臟一樣,再說不出什麼,只低聲說:「你——我——」

  他「你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只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使她想起以前養過的一隻小狗,被打狗隊的人抓住,綁了嘴,叫不出來,也是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條,在祈求她救命一樣。

  第十二章

  過了兩天,大嫂回來了,家裡又安靜了。長芬的「臉」也不來了,老三隊上那天也要開會,沒時間過來。晚上,大嫂帶了個同事葉老師來請教靜秋,問男人的毛褲怎麼織前面那個開口。

  靜秋知道那個開口怎麼織,但葉老師不僅問靜秋怎麼織出一個口,還問她那個口要織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靜秋是從別人那裡學織那個開口的,織的時候,從來不去細想那開口是幹什麼的。現在葉老師一說「解手」,把她鬧個大紅臉,慌忙說:「乾脆我幫你把這點織了吧。」說完就快手快腳地幫忙織起來。

  葉老師一邊等她織那個口子,一邊跟大嫂聊天:「余敏,秋丫頭實在是太能幹了,人又長得漂亮,難怪你婆婆這麼上心地要把她說給你家老二——秋丫頭,就嫁給老二吧,你嫁這裡來了,我們織毛衣就方便了,隨時可以來問你——」

  大嫂說:「你別亂說了,人家秋丫頭臉嫩。」大嫂試探說,「秋丫頭是城裡人,吃商品糧的,哪裡瞧得起山溝溝裡的人?像秋丫頭這樣的,肯定要嫁個城裡人,你說是不是?秋丫頭?」

  靜秋紅了臉,只說:「我還小——,根本沒想這些事——」

  葉老師說:「要嫁城裡人?那我有個主意,在勘探隊找一個,他們裡面有城裡人。到時候,秋丫頭嫁的是城裡人,我們又有人幫忙織毛衣,兩全其美。」葉老師想了想說,「我看那個小孫就不錯,會拉手風琴,跟秋丫頭蠻般配的。余敏,小孫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頭的主意——」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還蠻尖呢。以前因為我跟他提過長芬的事,他就躲著不上我家來了。可現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來。」

  靜秋聽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們是開玩笑。

  葉老師說:「那你媽不是急得要命?這麼好的一個丫頭,本來是要說給自己兒子的,搞不好卻被一個外人奪去了。」

  大嫂笑笑說:「不會的,秋丫頭鐵定是我們家人,人家小孫家裡有未婚妻的。」

  靜秋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以為自己要暈倒了,哪知不僅沒暈倒,反而像飛到了半空,看戲不怕台高一樣地望著自己,幸災樂禍地想:「靜秋,你一天到晚說『要樂觀地對待一切』,現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大嫂跟葉老師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講,時而笑一陣,靜秋也適時地跟著她們笑。但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小孫在家裡有未婚妻的。」

  她就一邊飛針織著毛褲,一邊聽大嫂和葉老師說話,最後的結果是那褲子的開口織了不知道有多長,而她們說的話卻一句沒聽懂。一直到葉老師想起要回去了,才拿過毛褲來看,發現那口子織了一尺來長了。

  葉老師忍俊不禁:「呵呵,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開襠褲差不多——」

  靜秋難堪得要命,當即要拆掉重織。大嫂對葉老師說:「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針線把多出來的口子縫上就行了——」

  葉老師說:「就是,織了這麼長了,拆了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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