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一八


  靜秋嚇一跳,一百二十塊錢!差不多是她媽媽三個月的工資了。長芬戴了表,菜也不肯洗了,碗也不肯洗了,說怕把水搞到表裡去了。

  吃飯的時候,老三總給靜秋夾菜,「臉」就給長芬夾菜,只有長林一個人掉了單。長林總是盛一碗飯,夾些菜,就不見了。吃完了,碗一丟,就不知去向,到了睡覺的時候才回來。

  晚上的時候,長芬跟「臉」關在隔壁她自己房裡,也不知道在幹什麼。長芬長芳的屋只隔一扇一人多高的牆,頂上是通的,一點不隔音。靜秋在自己房間寫東西,總是聽見長芬唧唧地笑,像有人在胳肢她一樣。

  老三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靜秋房間,幫她寫村史。有時她織毛衣,他就坐在對面,拿著線團,幫她放線。但他放著放著就走神了,只盯著她看,忘了放線,她只好在毛線的另一端扯扯,提醒他。

  他像是被她扯醒了一樣,回過神來,趕快抱個歉,放出長長的線,讓她織。

  靜秋小聲問:「你那天不是爭嘴,說要我給你也織一件毛衣的嗎?怎麼沒見你買毛線來?」

  他笑了笑:「線買了——不敢拿過來——」

  她想他大概見她這幾天手裡有活,不好再給她添麻煩,她心裡有點感動。她的毛病就是感動不得,一感動就亂許諾。她豪爽地說:「你把線拿過來吧,等我織完了這件,就織你的。」

  第二天,他把毛線拿過來了,裝在一個大包裡,看上去不少。靜秋從包裡拿出毛線,見是紅色的,不是朱紅,不是玫瑰紅,也不是粉紅,是像「映山紅」花一樣的顏色。在紅色中,她最喜歡這一種紅,她就叫它「映山紅」。

  但男的還很少有人穿這種顏色的毛衣,她吃驚地問:「你——穿這種顏色?」

  「山上那棵山楂樹開的花就是這個顏色。你不是說想看那樹開花的嗎?」

  她笑他:「我想看那棵樹開花,你就穿了紅色的毛衣,讓我把你當山楂樹?」

  他不回答,只望著她棉衣領那裡露出來的毛衣領。她有點明白了,他一定是為她買的,所以是紅色的。果然,她聽他說:「說了你不要生氣——,是——給你買的——」

  她剛好就很生氣,心想他一定是那天走山路的時候,偷偷看過她毛衣的真實面目了。不然他怎麼會想起買毛線給她?

  那天在山上走得很熱,他早就脫了外衣,只穿了件毛衣,但她一直捂著件棉衣不肯脫。他問:「你熱不熱?熱就把棉衣脫了吧。」

  「我——不習慣穿毛衣走路,想把裡面的毛衣脫了,只穿棉衣——」

  他很自覺地說:「那我到那邊去站一會兒,你換好了叫我。」

  她不願穿毛衣走路,是因為她的毛衣又小又短,箍在身上。她的胸有點大,雖然用小背心一樣的胸罩狠狠勒住了,還是會從毛衣下面鼓一團出來,毛衣又遮不住屁股,真是前突後翹的,醜死了。

  那時女孩中間有個說法,說一個女孩的身材好不好,就是看她貼在牆上時,身體能不能跟牆嚴絲合縫,如果能,就是身材好,生得端正筆直。靜秋從來就不能跟牆嚴絲合縫,面對牆貼,前邊有東西頂住牆;背靠牆貼,後面有東西頂住牆,所以一直是女伴們嘲笑的物件,叫她「三裡彎」。

  靜秋知道自己身材不好,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毛衣,免得露醜。現在她見老三避到一邊去了,就趕快脫了棉衣和毛衣,再把棉衣穿了回去。她小心地把毛衣翻到正面,拿在手裡。

  開始她還怕他看見了毛衣的反面,不肯給他拿,後來跟他講話講糊塗了,就完全忘了這事,他要幫她拿毛衣,她就給他了,可能他就是在那時偷看了她毛衣的秘密。

  她毛衣的線還是她三、四歲的時候媽媽買的。她媽媽不會織毛衣,買了毛線請人織,結果付了工錢,還被別人落了很多線,只給她和哥哥織了兩件很小的毛衣。

  後來她會織毛衣了,就把那兩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幾年,再拆,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過兩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最後就變得五顏六色了,不過她織得很巧妙,別人看了以為是故意弄成那種錯綜複雜的花色的。

  但因為時間太久了,毛線已經很容易脆斷,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線。剛開始她還用心地把兩段線搓在一起,這樣就看不出接頭。後來見接頭實在是太多了,搓不勝搓,也就挽個疙瘩算了。

  所以她的毛衣,從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測。但如果翻過來看裡面,就佈滿了線疙瘩,就像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井岡山的時候穿的那種羊皮襖,那一定是綿羊的皮,因為那些毛都是曲裡拐彎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見她毛衣的那些線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買了山楂紅的毛線,讓她給她自己織件毛衣的。不知怎麼的,她一下想到了魯迅的小說《肥皂》,那裡面心地骯髒的男人,看見一個貧窮而身體骯髒的女人,就在心裡想,買塊肥皂,給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惱羞成怒,責怪老三:「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拿著毛衣就拿著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幹什麼?」

  他詫異地問:「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麼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無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許他沒看見。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應該沒機會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覺得那毛線顏色好,跟山楂花一個顏色,所以就買了。

  她連忙解釋說:「沒什麼,跟你開個玩笑。」

  他如釋重負:「噢,是開玩笑,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

  她這樣怕她生氣,使她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好像她能操縱他的情緒一樣。他是幹部子弟,又那麼聰明能幹,人也長得很「小資產階級」,但他在她面前那麼老老實實,膽小如鼠,唯恐她生氣,讓她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自覺不自覺的,就有點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誠惶誠恐,好證實她對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這不好,很虛榮,所以盡力避免這樣做。

  她把毛線包好,還給他:「我不會要你的毛線的,如果讓我媽媽看見,我怎麼交代?說我偷來的?」

  他又那樣訕訕地站在那裡,手裡抱著毛線包,小聲說:「我沒——想到你要過你媽媽那一關——,你就說是你自己買的不行?」

  「我一分錢都沒有,怎麼會一下買這麼多毛線回來?」她帶點挑戰性地把自家經濟上的窘境說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說:我家就是這麼窮,怎麼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裡,臉上是一種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說:「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她覺得他在後悔上了當一樣,於是嘲弄地說,「沒想到吧?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銳。不過你放心,我說話算數的,冰糖錢鋼筆錢我都會還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個月一天也不休息,每個月能掙三十六塊錢,我一個月就把你的錢還清了。」

  他茫然地問:「做——做什麼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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