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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瘋狗!你叫夠了沒有?」方燈環顧四周,在牆根下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我再說一次,你給我滾!」

  方燈動真格的時候,傅至時還是有幾分忌憚,他清楚惹惱了她,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反正看著傅鏡殊的樣子,他已經得到了莫大的快慰,見好就收,一點也不吃虧。張嘴將快要融化的冰棍咬下半截,傅至時揚長而去。方燈想不出自己留下來有什麼意思,擦了把眼淚,扭頭跑回了她的閣樓。

  第二天是週六,方燈帶著阿照去池塘邊撈魚。她心不在焉,阿照看上去傻乎乎的,學東西倒很快,瘦猴似的小身板,靈活地舞著比他人還高的網兜,居然收穫不少。一想到方燈答應炸了小魚之後給他留幾條,他的口水都快要和鼻涕一塊掉下來了。

  「燈姐,我出來的時候看到七哥好像站在他家門口,不會還在等他的包裹吧。」阿照一邊把魚往塑膠桶裡倒,一邊對方燈說道。他嘴甜,在方燈面前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又聽方燈有時將傅鏡殊喚作傅七,便跟著叫他七哥,反正傅鏡殊沒有應過他,也沒有反對他這麼叫。用阿照的話說,他剛出生不久就因為感染了重度肺炎被扔在聖恩孤兒院門口,沒見過父母的模樣。因為身體弱,膽子又小,孤兒院裡大一些的孩子們都欺負他,嬤嬤也嫌他流著鼻涕總是髒兮兮的,沒人搭理他,方燈是唯一肯帶著他的人,傅鏡殊也願意幫他,不嫌棄他,在他眼裡,他們就像他的親人一樣。他雖然不是很清楚他的燈姐和七哥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為了一個包裹,他們都很不開心。

  方燈低頭看了看今天的收穫,又看了看天際,意興闌珊地說道:「管他呢。走吧,看樣子要下雨了。」

  她沒說錯,這雨來得比預料中快,而且勢頭不小。方燈和阿照提著撈魚工具一路小跑著回到巷子時,身上衣服已經濕了一片。

  她說了不想再管他的,可是躲進住處的樓道前,還是忍不住朝傅家園看了一眼。傅鏡殊居然還像阿照所說的那樣在等他的包裹,雨來了也不知道躲一躲,整個人靜悄悄的,面色如水,像是恒久以來就立在院牆邊的一尊塑像。

  阿照也瞧見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方燈。方燈大聲罵他:「愣什麼?還不快回去?想淋出毛病來?」

  阿照莫名挨了一頓吼,怏怏地雙手遮雨沖進孤兒院大門。方燈也鑽進了樓道,噔噔地上了樓,還沒進屋又停住了,用力跺了跺腳,放下魚桶又跑回了雨裡。

  「你傻啊,今天是週六,又下那麼大雨,郵差都未必上島。再說,你這麼等有用嗎?」她恨恨地對傅鏡殊叫道。

  傅鏡殊看了她一眼,輕輕抹去自己臉上的水漬,「那你說,我做什麼才有用?」

  「我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淋出病來誰可憐你?說不定那包裹是路上耽誤了呢?」

  「所以我才在這等。」

  「你在哪兒不是等?犯得著和自己過不去?已經等了這麼多天,該來的早就來了,如果給你寄包裹的人今年忘記了,那你是不是要在這等到死?」

  「不會的,這已經是他唯一記得我的時候了。方燈,這件事和你沒關係,你別管。」

  「我不管你誰還會管?老崔也不在。」方燈氣急,像他這樣平日裡什麼都看得明白的人,偏偏遇上這件事如此固執。「他們把你一個人扔在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的記掛你的話,至於除了一年到頭用一個包裹打發你之外,其餘什麼都不管嗎?你爸寄來的包裹和信再重要,難道沒有它你就活不下去?」

  「我當然活得下去,但是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別。」這是方燈頭一回聽到傅鏡殊那麼大聲地對她說話,雨越下越大,似乎連他自己也對這種不管不顧的宣洩感到陌生。「傅至時說得一點都沒錯,我什麼都不是,如果沒有頂著這個姓,我就是他們嘴裡不折不扣的野種、棄兒。我住在這個大房子裡面,但是和阿照,和對面孤兒院裡的人有什麼兩樣。方燈,你不是沒見過那些人的勢利和白眼,我不想這樣,不想一輩子被人看不起,不想爛在這個鬼地方!那個包裹,已經是我說服我是傅家人的唯一理由了,你懂嗎?」

  第七章 雲煙舊夢

  傅鏡殊問方燈懂嗎,方燈不懂。她只是個酒鬼的女兒,更是個有一天過一天的人,那些所謂的家門榮耀從來就與她無關。但她想了又想,也許這也沒什麼難懂的,這世上有些東西在別人看來一錢不值,但是在某個人心中卻是一切。

  雨在入夜時分就停了,第二天一早,太陽急不可待地施展秋老虎的餘威。傅家園院牆上的青苔被雨水洗刷得格外蒼翠,方燈再從那裡經過時,牆下已經沒有了等待的人。

  這天,她在去學校和回家的路上都未遇見傅鏡殊。到了晚上,對面的視窗也沒有了透過猩紅色天鵝絨簾縫流瀉出來的一線燈光。他去了哪兒?自從方燈搬過來那天起,就從沒有見過他離島過夜,按他的說法,島外的市區也早就沒有了親人。

  「我去他們教室裡看了,七哥的座位是空著的。」又過了一天,阿照啃著油炸小魚對方燈說。他的臉看上去乾淨了不少,方燈說過,想要吃她做的東西,最起碼要把鼻涕擦乾淨。

  「燈姐,七哥他會不會想不開……」

  「我呸!」

  阿照不敢再說晦氣的話惹方燈生氣,吃完了炸魚,又戀戀不捨地舔著手指,突發奇想地又說道:「說不定七哥他根本就不存在……嗯,就像是石頭變出來的。別人都說傅家園裡藏著成精了的石頭狐狸,所以他說不見就不見了。」

  「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抽你。」

  阿照挨了一記爆栗,捂著頭跑了。

  黃昏中的傅家園鐵將軍把門,從鐵門的間隙看進去,只看得見深深庭院。園中心的歐式噴水池邊長出的野草尖兒枯黃了。幾日無人打掃,前廊的階梯上鋪滿了落葉,塌了大半的假山和假山後廢棄了許久的西樓更顯荒涼。整個院子裡看不見嗅不出一丁點兒活人的氣息。難怪阿照會相信那些鬼話。

  方燈輕車熟路地翻牆入內,老崔出遠門了,她可以放心地穿過後花園和屋頂都沒了的下人房,一路走到東側小樓正門。

  作為園子裡僅有的完好建築,傅家園東樓在方燈看來不中不西的。一側是古色古香的亭榭和月牙池,正門卻有著歐式的高大廊柱和雙向步階,這在百餘年前想必是當時的時興設計,也是瓜蔭洲特有的歷史使然。

  「傅七,你在裡面嗎?」方燈拍打著沉重的雕花木門,「喂!你沒事吧!要是還活著的話你好歹應一聲……」

  方燈喊了好幾分鐘,手拍得發紅了,那不知道什麼木頭做的大門紋絲不動。她又退開幾步朝熟悉的那扇窗喊話,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傅七房間的那扇窗遠處看來平常,近距離觀察才發現它離地近五米高,周圍沒有借力之處,就算她身姿靈活,也決計不可能徒手攀爬上去。

  方燈沮喪地掃開落葉,一屁股坐在微涼的大理石臺階上。他能去哪裡,莫非真如阿照所說,這座廢園本身就是狐狸精布下的迷障,他則是住在裡面的精怪,只為迷惑她而來。否則為什麼這島上日出日落一切照舊,沒有一個人在乎這深宅大院裡有人悄然消失了,只有她耿耿於懷?然而《聊齋》裡的狐狸好歹還貪慕書生的陽氣和才華,她有什麼可以給他?

  就在她捧著腦袋越想越離譜之際,身後傳來古怪的「吱呀」聲。方燈當即回頭,嚴絲合縫的兩扇木門被打開了一個縫隙,門縫後是傅鏡殊略顯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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