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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黯淡的夜

  馬蒂整理辦公桌上的檔案,她下意識地把一些常備不用的參考資料丟到垃圾桶中。剛才在陳博士的辦公室裡,馬蒂很明確地答覆陳博士,她不願意到深坑去擔任企劃主管,陳博士也接受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整個會談出乎意料地簡短。

  馬蒂有一個感覺,她所拒絕變動工作的決定,將帶來更大的工作變動。在陳博士厚厚的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已經失去了關愛的注視。馬蒂把辦公桌收拾乾淨,一看手錶,發現下班時間已到,她穿上風衣走進電梯。

  又是一天的班過去了,電梯裡擠滿了剛打過卡下班的同事,會計小姐艾瑪就站在馬蒂身畔。艾瑪臉上塗著過度豐厚的蜜粉,讓她疏於保養的皮膚看起來更加地未老先衰。艾瑪提著一隻瓊麻編織的手袋,那是去年她隨公司旅遊到菲律賓所采構。她天天提著它,很有毅力地站在站牌前等公車,風雨無懼,即使公車嚴重脫班,她也不曾花錢搭計程車,但總難免焦躁,艾瑪要轉三班車才回得了家,若是延遲了行程,就看不到她所喜愛的八點檔連續劇,那是她生活中惟一有色彩的部分,那劇情要是不能連貫,艾瑪就會非常惆悵。

  企劃部小宋站在公司樓下抽煙,他不能決定到底是現在開車回家,在塞車陣中白耗一個多小時,還是先到旁邊小巷中的Pub裡,喝一杯HappyHour的小酒,等塞車結束後再上路。最後他還是去取車了。必須省錢,最好還能利用下班後再兼個差。小宋最近新交了一個女朋友,嬌滴滴的她說,如果沒有房子,她絕不考慮結婚。小宋同意她的說法。

  而今天的馬蒂並不回去傷心咖啡店。她搭上公車,艱難地穿過整條羅斯福路的壅塞交通,在中正紀念堂下了車再繼續步行,直到她來到中山南路上的一片人潮中。

  這一夜的氣溫很低,再加上刺骨的寒風,卻掩不過人群聚集時散發的特殊熱氣。人群圍繞著「立法院」,以靠近議事堂的青島東路為集結點。在這個淒風暗夜裡,「立法院」正進行核四廠建廠預算審查,抗議興建核能廠的人群聚集靜坐示威,並聲援「立法院」裡面投下反對票的「立委」們。

  人群大約有三四千人,很嘈雜,但整體示威動作頗見組織。馬蒂穿過人群,一路上有人為她系上反核四的鮮黃頭巾,有人遞給她旗幟、貼紙、反核文宣資料。

  示威群眾的最前鋒,是幾輛「在野黨立委」的宣傳車拼湊形成的臨時講臺,講臺上正站著一個老教授,以台語發表反核演說。台前聚攏數道強烈的光束,人群散發出來的滾滾熏氣在光束中如煙飄搖,超強喇叭放送來的聲響讓人如臨狂風暴雷,馬蒂必須捂著耳朵才能接近到講臺最前端。她與吉兒約好在那兒相見。

  講臺前的人們都坐著,為了讓後頭的人有更好的視野,馬蒂也依樣坐下了。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街頭集會活動。到目前為止,她的感受是,眼前的人群中老多於少,男多於女,拖鞋汗衫多於西裝皮鞋,人群中交換的語言,是她幾乎無法溝通的台語。

  甚至連這示威的訴求事項,對於馬蒂也是遙不可及,但一經身歷其境,馬蒂的情緒也是高昂的。畢竟這樣一大群人,因為同樣的意見與立場,聚集在此發出聲音對抗一個更巨大、巨大得無聲的勢力,這其中的尋求自主的熱情,就足以讓馬蒂感動。現在馬蒂身邊坐著的一個老伯,正很激動地以台語對馬蒂說話,馬蒂大致聽懂了一些。老伯說,示威人群多半是來自貢寮鄉的父老,他們誓死抵制核四建廠,不只為貢寮子孫,也為近在咫尺的臺北人。

  老伯遞了一個臂巾給馬蒂,示意她自己掛上,馬蒂照做了。她正忙著用別針別緊臂巾,有人拍了她的背,馬蒂一回頭,看見吉兒。吉兒的身邊是一個瘦高的外國人。

  吉兒以手勢要馬蒂隨她走。為了避開喇叭的強力音波,他們就近繞到講臺後方,那是接近鎮暴員警的緊張臨界點,但吉兒卻表現得很輕鬆,她先跟全副武裝的鎮暴員警一一揮手致意,再背靠著其中一個防暴盾牌席地坐下,並示意馬蒂與那外國人一起坐下。

  拿著盾牌的員警很尷尬,因為倚牌而坐的吉兒,她的姿勢是這麼舒服,這個尚在念員警學校的年輕男孩瞥一眼站在排頭的隊長,看隊長似乎沒什麼意見,他就繼續拿好盾牌,甚至順應著吉兒的坐姿,微微地將盾牌偏了一些角度。

  透過吉兒的介紹,馬蒂才知道這個外國人來自法國,屬於一個泛歐洲的環保活動組織,名稱很奇特,叫做「綠星球黨」。外國人名喚尚保羅,是代表綠星球党以觀察員的身份來台,負責觀察記錄臺灣的環保社會活動,而吉兒純因為朋友關係,幫他擔任翻譯工作。

  一聽到馬蒂兼通英、法文,尚保羅高興極了,兩人即刻英法文夾雜地交談了起來。從談話中,馬蒂瞭解到,尚保羅到臺灣的目的,除了組織上的公務外,還有他私下學中文的計畫。而這個在歐洲興起將近十年的綠星球黨,是國際間環保組織中,手段較激進的一支潮流,他們除了出版跨國際的環保刊物外,還擅長到急需推動環保的國家,有計劃地在當地發展組織勢力,製造環保運動。

  尚保羅約莫四十出頭,學養俱豐,有一張憂鬱的、似乎隨時在追悔中的面孔,栗色的頭髮,襯托著顏色稍淡的眼珠。他的英文沒有法國人慣常的呢噥軟調,反而稍帶有德文腔的爽脆。一問之下,果然尚保羅先前在漢堡呆過多年,那是綠星球黨的總部所在地。

  尚保羅的栗色短髮在寒風中翻飛起來。這陣寒風,來自西伯利亞,拂過亞熱帶臺灣,還要繼續向更溫暖的南方吹去。途經的地帶,是政治與人文路線迥異的國家,但在尚保羅的腦海裡,卻是一整片生態環境綿延伸展的自然版圖。他眯著眼睛逆過強烈光束看著示威群眾,聽這嘈雜中陌生的語言,在陌生之中,他的心和這片土地仿佛建立著一種溝通,一種默契。

  「馬蒂,環境問題是無國界的,投身進入搶救地球的行列,在我們的心裡就重新畫了一幅世界地圖。在這個地圖中,我們依照環境問題來分別各個區域。你問我為什麼志願要來臺灣,因為在我們的地圖中,這個地區非常荒涼,這裡需要環保的種子,也就是讓綠星球黨在這裡紮根。我從沒想過要來這個地方,但為了組織,我要開始融入這塊土地。」尚保羅說。

  「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去實踐一種理想,我想,是浪漫的吧?」馬蒂與尚保羅一齊望著左側不遠處,那裡有一個用布條圍開的特別區域,三個絕食抗議的反核人士,都盤腿坐著,靜靜面對熙攘雜遝的人群。

  「再年輕個十歲,我會說這是浪漫,現在我只想著怎麼在一片災難中搶救與重建。我在說的是顢頇的大眾,骯髒的政治,血淋淋的財富鬥爭,這些,並不浪漫。」

  「你先前的工作是什麼呢?」

  「我在漢堡一間中學教書,教法文。」

  「那你現在不再教書了?」

  「不教了。」

  「好瀟灑,就這樣放棄了原本的生活。」

  「是放棄,但不是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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