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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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靜靜地不能回答,她冷,頭髮猶濕未幹,馬蒂不停地發抖。吉兒示意她喝熱茶。 「今天很冷吧?」吉兒說,「記得海安曾經告訴過我,全世界最冷的地方,在他的心裡。就是這句話,讓我變得很同情他。那種冷,那種荒涼,我也曾經遭遇過……」 「我一直以為你愛海安。」 「即使我愛他,他也不可能愛我。我真正愛過的人,在這裡。」吉兒從書桌上拿起一封信,「今天收到的,在你來之前,我整個晚上都在讀它。」 馬蒂接過來看,西洋橫式信封,上面全是英文,收件人的名字是薇拉。馬蒂探詢地望了吉兒一眼。 「那是我以前的英文名字。」吉兒說,「我以前就叫薇拉。」 「這是你在國外的男朋友?」 「他姓楊,英文名字就直接叫做Young。」吉兒偏著頭,再點一根煙。 「中國人?」 「混血兒。Young長得很美,幾乎像海安一樣美。」吉兒的聲音那麼輕柔,全沒了她平時咄咄逼人的姿態,「話說回來,外貌算什麼?我愛上的是他自由的方式。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剛畢業,放著研究所不讀,一個人到了紐約,去學跳舞。」 「難怪小葉說過你是舞蹈家。」 「那時還不算。大學時我加入一個現代舞團,愛上了跳舞。那時候,人家勸我,這樣跳沒有前途,我才不管前不前途,舞團的老師給我寫了一封推薦信,我就帶著這封信到了茫茫人海的紐約,投靠那裡一個前衛舞團,唉,很傻,真的很傻。」 吉兒的聲音越來越輕,馬蒂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聽悉,她繼續說:「那是個充滿了理想色彩的舞團,大家一起創作現代舞作,窮得跟鬼一樣,被房東趕出來,就一起窩在公園裡,等附近的中學下了課,跑到人家籃球場繼續練舞,只因為籃球場的地板適合跳舞。 「哎,荒唐極了,也痛快極了的歲月。團裡其他的外國成員們,卻都很能吃苦,他們的人生觀和我們這裡本來就不一樣,比較允許一個人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要的生活,我也愛上了這種生活。就是在舞團裡,我認識了Young,他也是個理想色彩很重的舞者。 「我們很快就住在一起,很窮,非常窮。馬蒂,你經歷過真正的貧窮嗎?讓我來告訴你。有一次,我們到一所大學打清潔工,因為窮的關係,我和Young常餓著。我們幫生物系實驗室打掃,正好碰到他們在銷毀實驗過的白老鼠,用小爐子燒,那時候,聞到燒老鼠的味道,我們只覺得饑腸轆轆,只恨那個負責燒老鼠的學生不快走開。老鼠最後燒成了焦炭,我和Young很傷心,就去找雇請我們的主任,費盡唇舌要他預付了那周的薪水,我們跑到學生餐廳吃了一頓飽餐,還有咖啡,一邊吃,一邊笑,哈哈大笑。」 吉兒說到此,她的表情仿佛是溫暖的。「有的時候連續打了不少工,竟也存了點錢,但是為了舞團的各種開銷,我們常常一下子又花得一貧如洗。後來,不知道怎麼開始的,我發現Young賣身。他長得這麼美,自然大有恩客,young只賣給男人。」 吉兒低頭抽著煙,馬蒂幾乎以為她不願意再談了,但她又繼續回憶:「賣身,有什麼大不了?我們都在追求理想中的生活,為了理想,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我們開始過著比較像樣的生活,冬天裡也有了暖氣。直到有一天,Young從外頭回來,他累壞了,躺在我的身邊。我和Young一起熬過了最苦的舞蹈訓練,從來也沒有看他這麼累過。那一夜他就這樣躺在我的身邊,累得不能動彈,我的眼淚流了一整夜。」 「結果你放棄了?」馬蒂輕聲問。 「當然不放棄。我們拼了命練舞,舞團的作品開始獲得注目,我們開始有在重要劇場中表演的邀約。Young是首席男舞者之一,他漸漸地成了一個閃亮的明日之星,所有的苦,就像要熬過來了,我決定一輩子要留在紐約跳舞,我們很快樂,我們跳得更起勁……」 「後來呢?」 「後來,一切都變得那麼快。」吉兒的聲音再度低了下去,馬蒂不得不俯身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間全變了。回臺灣以後,我最怕看到花瓶裡的鮮花,因為你知道嗎?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來是那麼青春美好,一回頭,你就看到花瓣裡失去了生命……Young全變了樣,人家跟我說Young可能瘋了,我不相信,我帶他去看醫生。結果,他被醫院留了下來。醫生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Young很快被轉送到一家療養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間外面,但他不肯出來見我。那天的紐約飄著大雪,我抓緊雪衣,站在他那加裝了小鐵欄的窗外,等了有一個冬天那麼久,但是Young不肯見我。他坐在牆角,從窗外我只能看見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喚著Young的名字,看著他的影子,他始終沒有動過。 「第二年春天,紐約下了最後一場雪,我離開那裡回到臺灣,我把跳舞的事永遠忘記,我換了一個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觀和態度也都重新開始。夢跟理想,我都追逐過,為了追求夢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現在的我,不再那麼不著邊際地過活,我還是愛著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遠也不存在了。青春、才華、夢想都是那麼短暫,如果你拿來揮霍就會嘗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輩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對我來說,一輩子也不夠,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義、真的對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會對不起我曾經活過這個事實。你很想知道我愛不愛海安,讓我問你,誰不會愛上一個清晨時做的迷離夢境?但是我不能愛他,只能遠遠地欣賞他,海安很可憐,我陪他走一段,是因為我對Young所感到的遺憾。」 吉兒從信封中抽出了信,展開它,說:「這是Young寫給我的信,你要看嗎?」 「我可以看嗎?」 「看吧。」 馬蒂接過信紙,這是一張很大的白色紙張,Young的英文字還算工整,但短短的內容集中在紙頁的左上角,看起來有些飄忽。 薇拉,昨天夜裡又下雪了,每當到了下雪的夜裡,我總是想起你。我想著,薇拉,不知道現在的你到底在哪裡? 你一定以為我把你忘了。不是這樣,我常常想著你,想你還跳舞嗎?你還冷嗎?你還像以前那樣子眯著你的中國眼睛微笑嗎? 我常常吃一些藥,吃藥對於我的健康很好,我還喝大量的牛奶,牛奶讓我有力氣,我的胳臂與雙腿的肌肉都長回來了,它們長得很結實,我可以連續跑上三十分鐘的步。這時候,契斯裡珂醫生就會鼓勵我,他說我的復原狀況很好,只要肯聽他的話吃藥,我就會更健康,明年春天來的時候,也許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裡珂醫生騙我。我知道我會死在這裡。我常常整夜祈禱,祈禱上蒼要讓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裡,那多麼像我們的舞作《月影》中的結局!我多麼喜歡《月影》!我認為我們再花上二十年也編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懷念我們一起創作的時光。我常常一個人在房間裡,練我們的曼爾邱雙人迴旋式,一邊跳,一邊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裡? 薇拉,你的家鄉下雪嗎?薇拉,你還記得紐約的雪嗎?薇拉,不要忘記好嗎? 看完了信,馬蒂的淚水也順著臉頰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這封內容簡單思維跳躍的信中,呈現出一個令人傷心的輪廓。曾經是那麼青春美好的一個男舞者,瘋了,獨自一人在囚房裡練他的雙人舞。馬蒂仿佛看見了Young在月光下孤獨的舞姿,所有的青春美好猛烈壓縮的結果,竟然,變成了一場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兒卻冷靜多了。她收起信,攏了攏長髮,閉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雪中景色。 「寫這封信的人,不是Young。」吉兒輕聲說,「對我來說,Young早已經死了,不存在了;在療養院中,只是他痛苦殘喘的軀殼。馬蒂,你曾經看過雪嗎?那種彌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純白化的大雪,這種純白會掩蓋一切真相,讓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誤以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種冷,我用生命經歷過,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種冰冷之中的淒涼。」 窗外又刮起北風。馬蒂的濕發漸漸轉幹。喝完了一整杯熱茶,她的體溫已經回復正常,不再發抖了,但是馬蒂的心裡卻漾起一種悲傷又溫柔的激蕩。 因為,海安的心裡,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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