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身將腐朽,其愛不渝 | 上頁 下頁
七八


  他不要媽媽傷心,更不要媽媽躲起來。很早他就知道,他在醫院時,媽媽也在醫院,比他病得還嚴重,醫生跟爸爸的交談他都聽見了,媽媽可能永遠都不能再醒過來,永遠不能再跟他們說話。

  他偷偷下床,溜到媽媽的病房,把門推開一條縫,看見了媽媽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樣子。

  他在水中睜開了眼睛,透過清澈的水望見了蕩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舊傷已經不再痛了,然而尖銳的鋒刃刺進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臟恐懼的緊縮,仿佛又覺得滾熱的血從自己身體裡流淌到地上,他驚慌害怕的看著那一灘鮮血,失重地往後跌去,平日靜靜的湖水忽然像長大了的嘴巴盡身將他吞沒,他被水包圍,睜眼所見的是被血染紅的湖水。

  他快死了——也許就是大人所說的死——他的身體往水底深處往下墜,已分不清此時是去年還是今年——也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像媽媽那時一樣,靜靜地睡著,沒有人可以叫醒他。

  他想叫爸爸媽媽來救他,卻忽然記起曾經就是因為張開嘴,水灌了進來,塞得胸腹要爆炸開來,那樣形同奪命的窒息感讓他絕望的在水中哭泣——逃離不開這片汪洋,卻更加渴望能爬到乾枯的岸邊大口地呼吸。

  他閉緊嘴巴,努力讓自己屏息的時間變得更長一些,如果這時變成一條魚就好了,他奢想著手足開始在水中猛烈地掙扎。他要離開這片水,要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裡。

  然而身體卻越發地虛弱,他睜眼望著湖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長成一塊白碑來,碑後有一個長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後要去的地方。

  仿佛是一種直覺,江紫末抬起臉望見池水中央撲騰的水花時,便已經本能往裡拼命地遊去,胸口有一種喊叫不出來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緩慢地剝離,那樣的惶恐讓她忽視了身體裡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千鈞一髮間,有一個身影比她更快躍進水中,撲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經過了我漫長的歲月一般,小小的身體終於被托出水面。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癱軟下來,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帶到池邊。

  她癡楞地盯著鋪著防滑磚的地面,還未喘息,頭頂響起一陣暴怒的斥駡聲,「你他媽的真是個瘋女人!」

  她遲鈍地抬起頭,映入眼裡臉孔繃緊的自輝,渾身濕淋淋的,懷裡緊抱著虛弱的童童。

  她不分辨自己並不知道童童下水來了,認他罵著,或者,此時給她一個耳光,她還會感激。

  像那時一樣,她閉緊了嘴,一聲不吭地等待著懲罰。但是,沒有人來懲罰她。

  童童虛弱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緩緩轉過臉來,小嘴動了好幾下,才發出細微的聲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為只有下去了,媽媽就不會傷心的躲起來了。

  仿佛是暴洪衝開了岌岌可危的堤壩,紫末的心被這微弱稚嫩的聲音擊得粉碎,一串串眼淚滾出來,她咬緊了唇,渾身發抖。

  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復了一點,他忽然抬起小手,緊張的摸摸兩邊臉頰,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問自輝,」爸爸,你看我腮邊長出鰓沒有?

  氣頭上的自輝一愣,忽然想起那時他脫險後也這樣問過,心頭一時間酸得發疼,用力地搖搖頭,「你還是童童。」

  童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還好沒變成魚。」

  自輝眨去奪眶的濕意,充滿了憐愛地說,「童童就是變成魚,爸爸也認得出來。」

  「媽媽呢?」

  紫末含著眼淚拼命點頭。

  童童終於很放心地把頭依偎進父親寬闊的胸膛休息。

  自輝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歎息,有些話不能說出口,不能將已到手的幸福毀於一旦,然而心裡餘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點心神來安撫她,靜默良久,抱著童童大步離開。

  旁觀已久的王清瑜此時才挨過來,推了推驚魂未定的紫末,關切地問,「紫末姐,沒事吧?」

  紫末沒有答她,她又小心地看自輝離開的方向,激昂憤慨地說,「切!就那麼點兒事,童童又沒有危險,他那麼大聲罵你幹什麼?」

  紫末仰起一張茫然的臉,只覺得這位芳鄰簡直天真的可憎,半響,抬手指著門的方向說,「求你先滾開一會兒,行嗎?」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憤憤地換衣離開。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邊只剩她一人落魄的跪坐著,深藍色鏤空的穹頂亮著燈,像天幕裡閃爍的星光,而她如同曠野裡面無表情的泥塑,蒼白的光暈籠罩著她的頭頂,眼裡的淚和身體的水珠被風乾了,緊繃著,一觸就要破裂開來。

  童童已經被父親抱著離開很久了,他的聲音仿佛還留在她耳畔,「媽媽,媽媽,帶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他仰起純真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有她的側影,她推開了筆記本,揉了揉從早上就一直跳動的眼皮,笑著商量,「爸爸不在,我們只在樓下玩一會兒,行嗎?」

  自輝從來不放心她單獨帶著童童,去哪裡一定要有他陪著才行。那天他臨時要回公司,囑咐了又囑咐,不能帶童童出門。

  童童答應了,一同乘電梯,他偷偷地將小手塞進她的手心裡,她的心頭暖融融甜膩膩的,仿佛一顆陽光底下緩緩融化的太妃糖。

  八月的日頭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們一走到太陽底下就開始東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邊的綠茵地找到一棵庇蔭的大樹,湖面上潮濕的小風吹拂到岸上,使他們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涼爽。

  童童那天穿著一件潔白的麻料T-shirt,左胸口有一個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樣是透氣布料剪裁成的短褲。

  她偏愛給兒子買淺淺顏色的衣服,能襯得他如同一個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很有興致地跟她說學校的事情,「老師講課講忘記了,沒揭茶蓋就用嘴去喝。」

  「班上有個壞男生,總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褲子了。」

  「同學不相信學校對面那個大電子螢幕的廣告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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