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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這是一段悠閒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覺得吃飯做事睡覺,就連做夢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著,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麼清靜!慵懶!讓她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料,譚功達病一好,立刻就故態復萌,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嚴峻了。隨後,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隨譚功達下鄉。

  這天晚上,姑媽在為她打點行李的時候,姚佩佩忽然想起縣長曾讓她去查閱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可是這些天,她把圖書館的書都翻遍了,也沒有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她問過了圖書館的每一個管理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她又去問湯碧雲,碧雲道:「中國姓鐵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鐵木真,沒准是他家的一個什麼親戚吧。」

  她看見姑父在一旁抽煙,想到他在梅城中學教書,沒准見多識廣,就去向他打聽,姑父想了想,說:「從來沒聽說過,你有沒有聽錯?」

  正在這時,在一旁忙著的姑媽突然開口說:「咦,我記得隔壁的媒婆說,古時候有個人叫西門慶的,倒是有個托子來,不過是銀的,不是鐵的……」

  一語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兩聲,好一陣才止住笑,慍怒地對姑媽道:「你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瘋話,你知道那托子是幹什麼用的嗎?」

  是啊,西門慶的托子是幹嘛用的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吉普車行駛到縣糧站附近的時候,司機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車。車輪打滑,車身「吱」的一聲就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了路邊的排水溝裡。姚佩佩看見公路上新設了一個臨時哨卡,幾個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著卡賓槍,手臂上佩戴著紅袖章,正在盤查過路車輛。吉普車剛停穩,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懷裡夾著兩面三角旗,脖子上還掛著一枚金屬的哨子,朝他們走來。

  姚秘書趕緊打開車門。雨還在下著,那人的帽沿不斷地往下滴著水。這人將腦袋從車門裡伸進來,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證件。」

  姚佩佩和小王趕緊掏出證件,遞給他,那人看了看,還給了他們。又對坐在後排的譚功達道:「你!」

  譚功達剛剛睡醒,大概一時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打著哈欠,將公事包擱在腿上,從裡邊取出證件,遞給他。

  「呵,還是個縣委書記。」那人笑了起來,露出了嘴裡一排發黑的齲齒,「請問你有煙嗎?」

  譚功達愣了一下,很不情願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壓扁了的「大生產」遞給他。那人把煙往嘴裡一叼,小王趕緊替他點上火。那人深深地吸了兩口,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說,他們是省軍區的,正在奉命協助公安部門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裡流氣,神色曖昧,似乎故意將煙吐在佩佩的臉上,熏得她眼淚直流,她只得拼命地把脖子扭到一邊。

  「有點嗆,是不是?」那人大聲地咳嗽著,笑著問她,「你知不知道去上會的路該怎麼走?」

  姚佩佩只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時弄不清是雨點還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書說,她從未聽說過「上會」這個地名。小王也說不太清楚。那人將煙頭在吉普車的反光鏡上摁滅,「砰」的一聲把車門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裡吹了一下。

  吉普車通過哨卡之後,小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佩佩道:「我一看見戴紅袖章的人,心裡就直哆嗦,何況他們還帶著槍,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毛蒜皮。」

  小王又把成語用錯了。他應該說「雞皮疙瘩」才對。可佩佩的心裡也像這雨天的陰霾一樣,濕濕的,蒙著一層黴斑,沒有心思去糾正他。這時,她忽聽得譚功達在後面問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語比賽怎麼樣了?」

  「縣長您就別提了,」小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第一輪我就被他們處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練成語,原來他是在參加成語比賽呢!姚佩佩心裡想。不過——

  「什麼叫做處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問。

  小王道:「處之泰然你怎麼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們抵達普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吉普車在普濟車站附近拐入了一條泥濘不堪的土路,往前又開了一段,向左進入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掛著一叢一叢的連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對面就是一片粉牆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見院門邊遠遠地站著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哢嘰布中山裝的,佩佩記得,就是上回見過面的高麻子。

  汽車剛停穩,高麻子就帶著幾個鄉幹部圍了過來,跟譚功達敘起了寒溫。有一個自稱叫孟四嬸的女人見佩佩落了單,就走到她跟前,嘴裡寶寶、寶寶地叫個不停。又是摸她的頭髮,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還被對方稱作「寶寶」,心裡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嚇得她直往小王身後躲。

  小王悄悄地將她喊到一邊,道:「這個孟四嬸,老家住在長江中心的洲上,那個地方的人,就是這個風俗。別說是二十歲,你就是七八十歲,他們為了表示親熱,照樣叫你寶寶。但反過來卻不行,你不能叫他們寶寶,那是罵人的話。」

  姚佩佩聽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嬸已經放過了她,手裡挎個竹籃子,到河邊洗菜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多喝了幾杯酒,說起話來也顯得特別興奮。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譚功達也有了幾分醉意,喝到後來,就和高麻子劃起拳來。

  姚佩佩平常最厭惡男人在酒桌上劃拳,沒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譚縣長竟然也深諳此道。她心裡倦倦的,有些不悅。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餘光盯了佩佩一眼,借著濃濃的酒意,當著眾人的面,對譚功達道:「縣長果然好眼力,你是從哪裡找出這麼一個百裡挑一的美人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裡猛地一驚,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心裡說,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誤認作白小嫻了,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見譚功達並無幫她解釋的意思,一生氣,便冷笑道:「高鄉長,您恐怕是認錯人了吧。」

  她這一喊,高麻子也鎮住了,眨巴著他那對綠豆老鼠眼,仿佛一時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沒錯呀,縣長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團的白小嫻嗎?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個月前她們團來運河工地巡迴演出,我還和她照過一張像呢,怎麼會錯?」

  姚佩佩的臉更紅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著她。原來人家並沒有說錯,是自己自作多情。這高麻子,你說白小嫻,可眼睛看著我幹嗎?佩佩又氣、又急、又羞,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呆呆地望著滿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著一桌子的人都不說話,高麻子手裡揮舞著酒瓶子,忽然指著姚佩佩,向身邊的幹部們介紹說:「這位是姚秘書,是譚縣長的乾女兒。當年她在洗澡堂賣籌子的時候被譚縣長撞見,就把她調到縣裡。姚秘書,我說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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