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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你小點聲!」白庭禹低聲提醒她,「鄰居都讓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那不是強姦。」

  「那是什麼?啊?你說,那是什麼?」

  「那叫操之過急。」白庭禹話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來。他夫人強忍住,抿著嘴,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同時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褲腰帶都扯下了,這流氓!你們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縣裡告他。」

  白庭禹終於將那支煙點上,道:「你就是告到縣裡,最後不也是由我們來處理?何況人家還是縣長呢。」

  「縣裡告不贏,我就去省裡,省裡不行,我就上北京,絕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白小嫻的牛脾氣上來了,怎麼勸都不行。

  在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的時間裡,白庭禹列舉了大量的事實,擺出了無數的道理,運用十分嚴密的邏輯,來反復論證這件事為什麼不算強姦,而是男女之間一種十分常見,並且正當的行為。甚至就連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間也不能完全避免。這種行為雖說和強姦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動機卻大相徑庭。這種行為的後果之一,是為了繁衍後代,一句話,是為了我們的革命事業後繼有人,也可以說,關係到黨和國家的未來:「譚縣長的性子的確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們還未結婚,他這麼做是不恰當的,我們應當對他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可你想一想,譚縣長四十多歲的人了,一心撲在全縣的工作中,到今天還沒娶上媳婦,這難道不應該值得我們敬愛嗎?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欲嘛!一時急火攻心,鬼迷心竅,做出些越軌舉動,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這是每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僅不能回避,而且必須嚴肅面對的事……」

  一番話說得白小嫻將信將疑,雖說嘴上仍不服軟,心裡畢竟漸漸地安靜下來了。尤其是當她聽說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間也免不了這樣,頓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白小嫻平時最崇拜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佈,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說,你們以後不要叫我白小嫻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同寢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嫻,她甚至早早為自己婚後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讓譚功達留鬍子。她仔細觀察過了,譚功達的鬍子又濃又密,若是好好留個幾年,說不定也能和馬克思不相上下。不過,她在內心一點也沒有原諒譚功達的意思,她特別受不了他像個豬一樣亂撞亂拱,哼哼唧唧,滿嘴胡言亂語,其下流無恥,簡直令人髮指。

  白夫人招呼小嫻上床睡覺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窗戶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於興奮過度,白庭禹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他起來上廁所,看見老婆的房中亮著燈,兩個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他解完手出來,走過老婆的房門口,就聽得裡面小嫻的聲音道:「他扒掉了我的褲子……反正什麼都被他看了去,今後我對他還有什麼秘密可言!」

  老婆咯咯地笑了兩聲,安慰她道:「傻閨女,就是給他看了去,也沒什麼要緊!反正你們結了婚,他遲早是要看的。夫妻之間,還說什麼秘密!」

  小嫻道:「可他還咬我,真的像條狗一樣!我的嘴唇就是被他咬破的。」

  夫人道:「這是好事。說明他還年輕,火力壯。」

  「這怎麼是好事呢?」

  「這個你現在還不懂,以後就知道了。」老婆嘿嘿地笑著,「像我和你叔叔這樣,一人占一個屋,平常一年到頭連話也說不得三四句,清湯寡水,這與守活寡又有什麼兩樣!」

  白庭禹聽到這裡,只得齜牙咧嘴,暗暗苦笑。他搖了搖頭,躡手躡腳地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庭禹到縣裡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譚功達正在那兒等他。白庭禹見他抓耳撓腮,欲言又止的樣子,臉憋得通紅,就猜到他是為昨晚的事情而來。他沒事般的笑了笑,拍了拍譚功達的肩膀,對他說:「老譚哪,什麼都別說了!事情呢,我都替你解決了。你可得好好請我吃一頓。」

  「好說好說,」譚功達道,「那個自然,我,我當時也是一下亂了方寸。」

  「這算得了什麼事?不過你以後可得悠著點,人家畢竟才二十出頭。」

  「當然。當然。」譚功達道。

  「依我之見,你好好給人家寫封信,道個歉,好好解釋解釋。」

  兩個人又說了些別的事,譚功達起身告辭,白庭禹將他送到門外,忽然拉了他一把,笑道:「昨晚我們家的魚缸被小嫻砸碎了,你得記著給我買新的。」

  5

  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嘴裡噙著一枚糖果。車窗外雨下得正大,譚功達坐在後排,鼾聲如雷。在刷刷的雨聲中,佩佩覺得四周有一絲難言的靜謐之感,似乎雨幕將她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隔開了。她覺得心裡很安穩,不時有雨滴滲過車頂的篷布,落在她臉上,涼涼的。車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

  從春分到穀雨這段時間,是梅城一帶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難得的農閒季節。縣機關大大小小的幹部都被譚功達趕到運河水利工地去了。楊福妹留守值班,幹部們全都下了鄉,偌大的辦公樓忽然變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殘之外,她有時在樓道裡成天碰不到一個人,連食堂也是空空蕩蕩的。

  譚功達鬧了一段時間的腎炎,在醫院打點滴。他不時地打電話給姚佩佩,通知她幹這幹那。最要命的,譚功達不知從哪裡聽說自己會寫文章,要她給縣廣播站寫幾篇通訊。雖說縣長口授了大部分內容,可這種官樣文章比不得自己寫日記,每寫一句話,都得在自己的心裡來一番掙扎和搏鬥。短短千餘字的廣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時常往圖書館跑。圖書館也沒什麼人。女管理員整天坐在視窗打毛衣,有時還會將家中的毛豆帶到單位來剝。

  姚佩佩胡亂地從書架上拿下書來隨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楊梅、草莓和梅子並不是同一種植物;知道了毛主席還可以叫毛潤之,而且還先後娶過好幾個老婆;知道共產黨居然是在嘉興南湖的一條船上成立的,也許還下著雨,說起來還挺有詩意的呢,就像古時候文人的一次雅聚。二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就把這個世界擺平了。轉眼之間,天地竟然為之變色,真是令人不敢想像……這些婦孺皆知的常識,姚佩佩卻像在看西洋鏡似的充滿了好奇。不過,她想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如此隔膜,也會覺得悵然若失。

  譚功達讀了她的文章,有時會從醫院專門打電話給她,表示讚賞。姚佩佩雖說有點害羞,心裡還是覺得挺受用,虛榮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媽逼著給譚功達往醫院送過一次雞湯。兩個人居然在病房裡談了一個下午的話,這讓佩佩心裡覺得怪怪的。兩個人成天坐一個辦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兩句話,可到了醫院裡,兩個人忽然都變得婆婆媽媽的。佩佩竟旁敲側擊地問起他的婚事,譚功達倒也不避諱。說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嫻小嫻」的叫得挺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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