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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一進辦公室的大門,姚佩佩就聞到一股撲鼻的花香。再一看,原來自己的辦公桌玻璃上擱著一盆墨蘭。她還從來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墨蘭,驚喜得差一點叫出聲來了。還是在上海靜安寺的時候,家裡的傭人吳媽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腳下,每次回家,總要帶回幾盆墨蘭,在花園裡養著。一到了開花的時節,父親就會從花園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樓的大書房裡,作為消閒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這個地方,竟然也有這種花,而且養得這麼好!

  姚佩佩坐在寫字臺前,慢慢地轉動著花盆,在陽光下細細觀看。這盆墨蘭花葉寬闊,秀麗挺拔,顏色黛中帶綠,泛著一層油油的光亮。三四莖深紫色的花骨朵從花葉中擠出來,結滿了花苞,有兩朵已經開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黃色的鑲邊,湊上鼻子一聞,花香馥鬱,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過於普通,雖然顏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殘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來的「蘭在幽谷亦自香」幾個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過,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滿滿地汪了一層水,都漫到玻璃板上來了。她知道蘭花喜燥厭濕,這個人既然養得出這麼好的墨蘭,怎麼還會給它澆這麼多的水?心裡覺得十分奇怪。

  憑著她對花草的敏感,墨蘭的香氣中似乎還有一縷淡淡的香味混雜其中,循著這縷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譚功達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養水仙的盆子通體潔白,顯得極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幾枚圓圓的壓花石,溫潤的石紋隱隱可見,宛若山水畫的圖案。水仙花的花莖高而壯,齊齊地開出一片銘黃。盆壁上也有幾個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裡道,這個養花人似乎很喜歡「幽谷」這兩個字。不過,同樣不幸的是,花盆裡澆了太多的水,花梗上還散落著喝剩的茶葉,讓用來包根的棉花都浮了起來。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的茶杯,杯沿上還殘留著幾片茶葉末子。她找來一塊幹抹布,將盆裡的水洇幹,一邊暗自竊笑,心裡暗暗罵道:這個傻瓜,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少不了要給這兩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譚功達開完會從樓上下來,看見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賞那叢蘭花,就沖著她得意地喊道:「怎麼樣,好看吧?我給你的花也澆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澆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麼,不能澆水嗎?」譚功達認真地看著她,問道。

  姚佩佩笑道:「怎麼不能澆?只是一次不能澆這麼多。」

  譚功達「噢」了一聲,湊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這一盆怎麼只開了三四朵,這花叫什麼名字?」

  「墨蘭。」姚佩佩道。隨後就問起這花是誰送的,這麼好的花怎麼捨得送人。譚功達臉色凝重,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歎了一口氣,半天才說:「是趙副縣長,趙煥章同志送的。」

  譚功達告訴她,剛才省裡來的金秘書長傳達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趙煥章已經被解除了職務。他或許提前知道了這個決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鄉下去,在那兒的一個小學當語文老師。因要搬家,他院子裡的花帶不走,就分送給縣機關的同事,留個紀念。

  「趙副縣長犯錯誤了?」姚佩佩一臉迷惑地問。

  「不清楚。」譚功達道。

  姚佩佩因見譚功達一隻手始終捂著腮幫子,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嘴裡還不時嘶嘶地往牙縫中吸氣,便問他嘴怎麼了。

  「我的牙蛀了。」譚功達說,「昨天痛了一個晚上,腮幫子腫得老高。對了,你這兒有沒有什麼藥?」

  姚佩佩說,她那兒有牛黃解毒丸,不過放在家裡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見譚功達遲疑不決的樣子,又補充道:「我騎腳踏車,也挺快的,一會兒就回來了。」

  「算了吧,我還是去醫院叫大夫看看吧。」說完,他順手抓過公事包,夾在腋下,捂著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那盆墨蘭,心裡惘然若失。她在縣機關工作了這麼些年,與趙煥章總共也沒打過幾個照面,可這個人在遠赴他鄉之前竟然還記得給自己留下一盆花來,她的心裡暖融融的。

  她還記得,有天下午會議結束後,開會的人都走光了,他卻漲紅了臉,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一支香煙。煙灰落了一身,撣也懶得撣。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嚇著他:「趙副縣長,散會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節前趙煥章用小楷謄抄的那首臨江仙詞。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它貼在走廊的佈告欄裡,除了自己,沒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著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風中微微翕動,若有所思,若有所語,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覺落下淚來。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打來了一個電話,約她去鴻興樓吃飯。佩佩道:「怎麼忽然想得起來要請我吃飯?」錢大鈞只是嘿嘿地笑。佩佩又問:「是單獨請我一個,還是讓我去陪別的什麼人?」

  「你來了就知道了。」大鈞道。

  姚佩佩騎上自行車,來到鴻興樓飯店,由一條逼仄的木樓梯,上了二層。地上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樓梯扶手也是滑膩膩的,手一碰,就有一種不潔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這已算是最好的飯店了。二樓的大堂裡坐滿了人,服務員領著她側著身子一直走到裡邊朝北的一個大房間門口。她看見錢大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從省裡來的金秘書長坐在主位,他的右邊依次坐著白庭禹、楊福妹,還有信訪辦的老徐,另外還有幾個人,她不認識。姚佩佩見門邊的一張椅子還空著,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錢大鈞見人都到齊了,就招呼服務員上菜。

  金秘書長看上去似乎五十來歲,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裝,口袋上方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大敞著領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結。由於距離很近,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分外觸目,似乎還綴著一撮黑毛,樣子看上去更顯陰鷙、兇悍。原來是陪省領導吃飯。可錢大鈞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於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書長的對面,她的眼睛不知該朝哪兒看,只得低下頭,心裡感到無聊,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幾道冷盆端上來之後,錢大鈞就起身斟酒。楊福妹推說不會喝,向服務員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見楊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厭惡,連帶著把怒氣撒到茶上,緊抿著雙唇,一聲不吭。好在錢大鈞善解人意,讓服務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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