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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車子開動後,李天明閉目養神片刻,薛苑拿過身邊的毯子蓋在他的腿上,距離一近,就聞到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到底是在醫院太久了。醫院的經歷,對一個年老的人來說,無異於是種折磨。薛苑想起他前幾天說笑時說的那句「每次進醫院我都想,這輩子大概都不能從醫院裡出來了」,很有些百感交集。她心裡亂七八糟地感慨,李天明睜開眼睛,帶著困惑問她,「薛苑,你看過又維的畫沒有?怎麼評價?」

  薛苑沒想到他忽然說起這個,略一思考後點了點頭,「看過的,他的畫裡含有很多思考,觸感細膩,細節抓得很准,都是別人想像不到的方面。作為一個半路出家學畫畫的人而言,已經相當驚人。」

  李天明相當震驚,「你對他的評價很高啊。」

  「我只是實事求是。他的藝術天分極高,可惜學畫時間太短,他還沒有自己的風格。以我看到他的作品,他什麼都嘗試,作品裡各種類型都有。李先生,我覺得他就像您年輕的時候,繪畫上他一直以您為榜樣,從您身上學到了很多,如果他小時候學習繪畫,真是前途不可限量。」「這個是苛求了,」李天明說,「他那麼恨我,平生最恨變成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學繪畫?而且實際上我也不希望他學。當時他說要超過我,我一直以為是一時的氣話,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丟下了他舅舅留給他的公司去學繪畫。跟他媽一樣,倔得很。」

  「人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麼事情,就會爆發出全部的力量。」

  一路閒聊著,車子很快到了目的地。這次大型的畫展規模僅僅從博藝畫廊門口的車子數量就可以看出來,車子從門口一直排到了百米外的公路上。蕭正宇找了很久才勉強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

  薛苑扶著李天明從車上下來,她發覺自己現在才想到一個問題,於是問:「今天主要是開放給嘉賓和新聞媒體的記者吧?我們能進去嗎?」

  蕭正宇笑著看她一眼,「我們幾個人,不需要門票。」

  的確沒說錯。薛苑隨後才想起來雖然他們已經辭職,但自己好歹在這裡工作過三個月,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了,而蕭正宇那一張臉就更是門票了,至於李天明,恐怕還沒有人敢攔著他。

  果然,他們一路順利地進入展館之中。曾經的同事對他們三個人一起出現非常詭異,何韻棠在入口處負責人群的引導,幾乎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她也什麼都不管了,拉著薛苑到了一邊,跟她耳語,「麻煩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跟李總一對嗎?怎麼現在跟蕭秘書一起?你們手上的戒指是怎麼回事?啊啊啊,想不到我這雙眼睛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

  薛苑對蕭正宇和李天明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先去四下逛逛,才跟何韻棠說:

  「這麼多問題,你讓我回答哪一個?你還是一樣的急脾氣。」

  「一個一個來!」何韻棠瞪眼,「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你從來就沒表態過喜歡李總啊。說起蕭正宇,你們倒是一直走得近……當時我就隱約覺得他看你眼神不對,還以為是我思想不純潔,想得多了。」

  薛苑笑了笑。

  「那李天明先生怎麼又跟你們在一起?」

  「遇到了就一起過來了。」

  何韻棠瞪她一眼,「你這張嘴也真是夠緊的,打死都不說。無論怎麼樣,到時候結婚還是要記得請我的。」

  薛苑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斂,很輕微地「嗯」了一聲。何韻棠推一把她,「好

  了,不跟你廢話了,去吧。」

  因為嘉賓數量有所限制,展廳裡的人倒不算太多,還沒到接踵擦肩的地步。樂隊在二樓的大廳奏樂助興,放眼望去,都是前來觀賞祝賀的中外藝術家和知名人士。

  他們三人也本著低調的原則,在狹長的展廳逡巡,不時在一幅幅油畫前駐步。博藝畫廊的藝術總監向來有才華,擺設和光影效果搭配得實在很好,畫框上的散光燈愣是將每幅畫映得光彩照人。

  薛苑上到二樓,追上李天明和蕭正宇,恰好看到李天明在提香的聖母畫像前站住,用一種追憶往事的語氣開口,「當年在義大利的美術館看到這幅畫,我在畫前足足站了一天不忍離去,只恨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不能把這幅畫的美妙之處一一記在腦海裡。這真是線條與色彩的魔術般組合,無可挑剔。幾十年過去,還是覺得同樣震驚。真是難以想像,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什麼都成了過去,只有聖母的微笑從來不變。」

  那的確是一幅美妙的畫。看得久了,感官和心靈都在震撼。

  薛苑把目光收回來,微笑著開口,「我相信,幾百年後,也會有後人以同樣的口吻談起您的作品。」

  這樣的真誠的恭維沒有人會聽得不舒服,李天明久病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兒笑容,那是真正的愉快表情。

  蕭正宇驚訝地看著她,附耳過去,用李天明聽不到的聲音跟她耳語,「想不到你說恭維話的水準這麼高明。」

  薛苑瞪他一眼。

  一行人慢慢走慢慢看,時不時地交談幾句。很快拐入了一個走廊盡頭的小展廳,蕭正宇遠遠看到虛掩的門就驚訝,「這不是囤畫的小展廳嗎?平時都不用的,怎麼今天開放了?」

  「是啊,我也奇……」

  推開門,頓時醍醐灌頂。牆壁上只有兩幅畫。薛苑的冷汗簌簌而下——驟然看自己的臉出現在畫框裡,一瞬間真是無比尷尬。

  但目光還是被吸引過去。左邊那幅廚房的畫像她早就見過,不用認真看了,她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邊那幅油畫上了。那是間老式的房屋,隱約可以看到掛毯和爐壁,畫裡的年輕女子穿著深藍色的學生旗袍,薛苑記得當時那條旗袍顏色黯淡,不知道怎的,從畫裡看上去,顏色異常鮮明,就像水一樣覆在她的身上,又好像開在幽暗處的花兒。

  畫中的女子背對著門口,不能直接看到她的臉,但鏡子裡的那張臉卻分外清晰。因為眉毛顏色太淺,她正在對著鏡子用眉筆勾勒自己的眉毛。半長的頭髮柔軟地披在身後,仿佛一匹黑緞。旗袍襯出她脖子和臉頰的雪白,至於胳膊,就像是剛被水洗過的新藕。畫裡的女孩表情沉靜,有點兒無奈和茫然,儘管她額頭上沒有皺紋,但依然讓人想伸手過去抹平她的憂鬱。

  「薛苑,這兩幅畫是又維什麼時候畫的?」李天明盯著那兩幅畫,忽然開口。

  薛苑簡單地解釋了兩句。

  李天明又問:「你覺得這兩幅畫怎麼樣?」

  薛苑哽住了,僵硬地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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