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如失如來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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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臉,反而對薛苑露出溫和的微笑,態度和善得像幼稚園的老師,「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在張玲莉面前你不是這個樣子吧,我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跟老闆說話的。」 薛苑連頭都沒抬,「上位者儀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僅此而已。」 尖刻的諷刺卻讓李又維相當愉快,他輕拍一下畫板,「有精神了嗎?這幾天我看你人都瘦了一圈了。」 薛苑本想問一句「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終於忍住,竭力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你這麼纏著我,到底要幹嗎?」 李又維卻長久不語,從她頭頂上彎下腰,下巴幾乎擦過她的頭髮。他觀摩著那幅粗糙的素描,又問:「這幅素描畫的是你家?我記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沅鎮吧。」 她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心裡想著他若敢借機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維的雙手規規矩矩停在衣兜裡,一絲動靜也沒有。 「看來,你的畫技並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結構,要有空間感、層次感,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明暗和空間,非常考驗技巧和手段,」李又維的手從她肩頭越過去,在畫紙上指指點點,「你做不到這一點。看來你在繪畫上相當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礎太差,連點、面、線的基本功都沒有打好。」 「我知道。」 「素描,特別是速寫,是所有繪畫形式裡最有意思的一種,也是判斷一個人天分的主要標誌。」李又維繼續說,「當然,這類信手拈來的素描有時候比精心繪製的作品更深刻。黑格爾認為這類素描是奇跡,這是把全副精神直接灌注到靈巧的雙手上,在刹那間的創作中把畫家的心靈世界揭示出來。這其實也應驗了那句古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仰頭看他一眼,他的頭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頂角圓潤,下巴稍稍前凸。 她移開視線,聲音較剛剛輕柔很多,「這個,我也知道。」 李又維喉結一動,「給我筆。」 不知什麼的,她竟乖乖地站起來去拿筆,空出來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遞筆給他的時候,她才思考起自己為什麼要乖乖聽話——很有可能,是太過贊同他剛剛那通長篇大論了。 李又維拿著筆,猛然在畫上蕩開一筆,在薛苑的原作上修補起來。他在畫的細節上抓得極准,先是在屋簷下補上一筆,在石板邊上添兩株小草,然後在橋身上勾勒出磚塊的形狀,在流水裡渲上一層倒影。 微妙之處在於細節。他的話一點兒也沒錯。速寫的風景畫直接象徵著隨著畫家水準的高低。水準低的作品,在短時間的凝視後,你會以為什麼都看見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寫,所用筆墨未必更多,同樣簡簡單單,卻能在人欣賞完後激發人的想像,引起思考。 薛苑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畫。就像之前無數次看人作畫的過程,觀看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凝視會得到什麼結果。事過很久後才會知道,無論那幅畫是好還是壞,注視時帶著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遠是真實的。 他畫畫的時候好像變了個人,不像平時那樣帶著玩笑的成分,此刻的他,神情專注又冰冷,看不到任何一絲笑容,仿佛世界在他身邊蕩然無存,沒有聲音,沒有人影,沒有時間,唯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顏色。最後,他放下筆,低沉著聲音開口,「把窗簾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裡靜謐一片。黯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層灰色的紗蓋住。普普通通的一幅素描經過他的修飾,煥發出了新的面貌。 他賦予了素描新的感覺——夜還沒有終結。沉睡著的小鎮,沉睡著的房屋,沉睡著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勻地呼吸著,時間如流水般來了又去…… 薛苑有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並不是置身於這個悶熱的教室,而是處在那個依山傍水的江南小鎮上。 他筆下的江南小鎮是那麼像她的故鄉,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託之所卻有差別。她陷入長久的思索。李又維凝神看畫片刻,低聲問她,「怎麼樣?跟你家有幾分相似?」 「六分。」 李又維反問:「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麼?」 「畫裡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鄉。」薛苑疲憊地搖頭,「但到底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李又維搖頭,「沅鎮我去過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頗。」 屋子光線變暗,薛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試圖在昏暗中對上他的視線,「你可以說我畫不出好畫,但你不能說我連分辨好畫和壞畫的能力都沒有。」 李又維微笑,「只有這件事,我從不懷疑你。」 他如此坦誠,薛苑反而沒話可說。她撫著額頭,自嘲地笑了,「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總不是為了幫我改畫的吧?世界上不會有那麼巧的事情。」 「的確不是。」 李又維嘴角閃出一個笑,大步流星朝她走過去。他手長腿長,走起來衣角帶風。薛苑覺得不妙,連連後退數步,可這間亂七八糟的教室使得她的行動變得遲緩,在連續兩次被凳子腿絆到險些摔倒後,她乾脆轉身就跑,可到底遲了一步,剛到門口就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後,他順勢攬住了她。 剛剛那和煦的氣氛蕩然無存,兩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見時。薛苑覺得身體僵得不是自己的。 他說:「別動。我不會幹什麼。」 仿佛是為了證明這句話是可靠的,他真的放開了手,並且後退了半步。 薛苑轉過身子,剛想破口大駡,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驚呆了:他身體沒有靠近她,只是手指順著她的臉部輪廓輕輕慢慢地畫了一個圈,露出極其滿意的笑容,「我喜歡你的五官和容貌。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第八章 蝴蝶蘭的花語 他的聲音偏低,恰似誘惑,又像威脅。薛苑心知肚明,他說的每個字都是正確的,自己的確不能再接受一次更大的失望。兩相比較,和「魔鬼」結下契約似乎變得不那麼可怕了。 「不行。」 薛苑的拒絕脫口而出,和他的話幾乎同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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