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情到中年無覓處 | 上頁 下頁
八四


  趙世誠對小錢奇怪的想法感到好笑,便問:「你認為新娘子該怎麼裝扮?」

  小錢說:「小時候,我喜歡跟著大人去看人家娶新娘子。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新娘子羞答答的情態,那才是讓新郎最心動最憐愛的成分。」

  趙世誠「撲哧」一聲笑了:「為什麼啊?」

  「那時的新娘子,每人都有一雙驚鹿般的眸子,那躲閃眾人注視的低低的眉睫裡羞赧盈盈。」小錢回味著,「最是那份羞澀,令人感動。尤其是,新娘的羞澀裡漾著的莊重、謙恭、純良、含蓄、溫順等美好的內涵,讓新郎感覺到娶這樣的女子才是值得的。」

  趙世誠想想也是——如今不算少數的年輕男女,缺乏傳統禮儀教育,不知歷史為何物,無度地揮霍華年,無盡地張揚個性,享受淺薄時尚,宣洩衝動情愛,更忘記羞澀為何物,當街擁抱接吻,只剩下沒當眾脫衣服做愛,把兩性之間親昵的含蓄及美感全破壞了。婚禮上,除了俗得不能再俗的吃飯碰杯及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禮金多寡外,只剩了輕薄的鬧房,總體上已缺乏一種傳統的人性味兒文化味兒了。

  誰該為我們的社會道德底線一而再、再而三的滑坡負責?誰為我們傳統文化的逐漸消失埋單?作為匹夫的我們,有沒有挽救它的責任?

  到了城下的湖邊,小錢小心地開著車子從橋上下去,來到湖邊的水泥路上。倆人下了車,趙世誠興奮地極目眺望著,欣賞撲面而來的秋湖裡落日的傍晚,呼吸清新鮮美而富有營養的空氣。

  他的目光仿佛要容納眼底所有的細波,夕陽用最純正的胭脂紅,層層疊疊塗著一望無際的漠漠溶溶的水面,平鋪著的湖面整個兒潔淨地裸露於赤霞魚鱗般的羞紅裡,也染紅了所有裹於湖裡來往的白帆。

  趙世誠記得學生時代,那邊的老城牆根下,經常凝固著胡楊樹根雕般的老者們,他們大都被人生弄成了奇形怪狀,或坐或立,或遠眺而憶往,或低首而懷舊。其中的老藝人們拉著壓抑的二胡,吹著哀傷的笛簫,弄著古舊的箏瑟……

  那裡,原本是老縣劇團的家屬區。現在,那些老者們都風燭殘年或葬入湖邊的石板下面了吧?

  趙世誠無意間回頭凝望那邊的斷牆裂垣,嗚嗚咽咽裡,竟有塤的聲音縹縹緲緲地穿石渡水虛然而來,神秘的、哀婉的、滄桑的、低沉的,柔湖弱水裡,被洇染淒清的氣質。

  趙世誠一時間癡了。陡然回憶起傳說裡古湖上空肅穆、曠古、淒厲的溶溶水月,仿佛仍能看見無數峨冠麻鞋寬袍廣袖的仕人們追求那遠離塵囂、至純至美的精神境界。

  塤是我國古代吹奏樂器中最古老的一種,成熟于商周,從其音色裡仿佛可聽到商周先人所殘餘的特定氣質。

  誰還能記得那天籟的絕響?

  他們路過水門塘時,趙世誠示意小錢把車停在樹林茂密的塘壩上。趙世誠鑽出車外,只見夏日夕陽裡,湖裡怯怯的翠島浮玉,水面一片煙光、水光、日光、雲光,漫了一湖,湖邊長橋臥波、蘆荻飄香、荷香蓮動、水光瀲灩。

  灼人的光斑與重重樹葉層層疊疊地搏擊著,車內的冷氣與車外的暑熱形成極大的溫差,趙世誠站在一處濃蔭裡,身子便微微見汗。平時不多言多語的小錢也禁不住喊起來:「好熱的傍晚!」

  趙世誠笑眯眯地看著也開始揮汗若雨的小錢,說:「你看看遠處水田裡除草的農民!」

  不遠處田疇整齊的青蔥茂盛裡,是有幾個頂著草帽的農人站在幾乎齊腰深的稻秧間除草,他們在太陽的光影下眩成一團團熱光。

  「他們為什麼不等太陽落山后才幹活?」

  「傻小子,頂著太陽除草,雜草才容易被曬死,不然,好容易除掉的草,逢一場暴雨,就會又活過來了。」

  「農民才是真正的苦啊!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趙世誠歎口氣說:「是啊。元人張養浩在《山坡羊·潼關懷古》唱到:『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小錢說:「趙總,您真厲害,這是高中語文教材裡的一篇課文,這麼多年了,你竟然還記得。」

  「我倒沒有刻意背過它,是眼前的農民讓我油然而生感慨啊!農民是社會遊戲裡最守規則的人群,卻又是最辛酸的人群。」

  小錢突然笑起來:「趙總,仿佛只有您一個人在關心農民似的。」

  「我幹嗎說這些閒話?因為我是農民的兒子。20年前,我就是農民,我就是在田裡你看著捋草的農民。回家鄉看著毫無變化的農村,看著自己的親姊妹們受著風濕病折磨還要在水田裡掙扎,誰的心裡不疼啊!」

  小錢的表情似乎也要悲壯起來。

  趙世誠自己也笑了:「算了,不說這些了。你知道為什麼我看到水門塘就想下車看看嗎?」

  小錢說:「水門塘的風景確實不錯。」

  「不,」趙世誠看著湖水因風而皺的細鱗般的柔波,若有所思地說,「當年我在縣一中讀書時,星期天,經常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溜到這地方,看它的春寒料峭,看它的濃蔭如蓋,看它的蘆花灰白,看它的殘荷聽雪。雖然常餓著肚子,但一看到這裡別致的荒涼與寂寥,就忘記饑苦了。」

  趙世誠俯下身,拾起一塊黃泥巴,向湖心裡幾個小島中的一個瞄了瞄,奮力扔過去,但黃泥巴在半途中就落入一片蘆花蕩裡了,驚起一群白鳥散飛。

  「現在,這裡全剩下人工搗騰的痕跡,已沒有我記憶裡的清涼與寂寞了。」趙世誠又拾起一塊泥巴,「小錢,你還記得小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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