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情到中年無覓處 | 上頁 下頁
七三


  第二天清晨,整個水井巷熱鬧起來,小城的男男女女們終於又有了一條眉飛色舞的新聞,如同冬夜被凍得發抖的羸瘦的餓狗,終於在亂葬崗間尋到個死嬰兒,於是得意地忘形了自己。

  一個早起汲井水的老叟在水井巷盡頭的殘雪斷橋邊,發現了兩具被白雪半埋的屍體。血紅雪白,鮮血和白雪層層凝淤,層層糾纏。

  女人的美麗,驚醒了斷橋的古舊;暴雪的無止無休,卻驚不醒女人的無聲無息。

  女人的瘦薄任由冷雪包裹著,掩埋著,如一枚凝固的休止符,又如一尊美麗的冰雕。

  一些雪花齊聚在女人凍得冷硬的發梢裡,似乎探詢著什麼。被夜雪喚來的晶瑩而細薄的冰棱,提醒女人面色青慘慘的白,卻又停住女人遺世的冷豔。女人臨死前的表情,平靜而釋然,毫無痛苦和不舍,讓圍觀的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在活人看來,曲身伏就於斷橋冰冷石欄上的女屍,像凝固在人間嚴冬裡一個僵硬的問號!早已凝固在女人腳下暗紅色的血水,浸入橋面古老的青石板縫裡,冷冷盯住落雪的冷白,成就生命裡最後的底色。

  在那天,這雪,就不舍地下著,仿佛要替人間埋葬角落裡的醜惡!

  後來,公安局的判斷結果是,男的大約被割斷了頸動脈,又被女人推著一頭栽到斷橋下髒兮兮的淺水裡;從身旁找到的剃鬚刀片來看,女人應該是割腕畏罪自殺。

  一夜等小楠未歸的母親,在清冷的早晨,看鄰居都往水井巷的盡頭跑去,也就跟了過去。看到女兒的慘狀後,當即昏死過去,被鄰居急救蘇醒後卻神志不清了,回家後,老母親燒著自己的東西,隨後上吊自盡,追逐自己的女兒去了。

  那天,當地的雪,下得出奇地大,上了歲數的人都說,多少年未見這麼大的雪了。

  當趙世誠呆呆聽完這個故事,滿世界已充滿黃昏。他,臉色烏青著,仰天哈哈大笑了兩聲,自言自語地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不再理會圍觀的人群,不再理會散了一地的禮品,一路自問自答地笑去了。

  於是,人們看到了一個如醉如癡的男人,歪歪跌跌地離開水井巷,後面緊跟著一群髒兮兮鼻涕直流的小孩,看著這難得的熱鬧。

  泥一樣的男人!

  02

  趙世誠一個人把車開到城關南郊外,他下了車,踉踉蹌蹌地朝亂葬崗方向走去,手裡抱了一包燭和紙,不再是饋人的禮品。他是問了街道辦事處的人才打聽清楚這母女倆的葬身之處的。

  暮春的黃昏,風,低軟地溜著一望無際的青青的麥苗。

  果然,在一個雜草泛青的不顯眼的水溝旁的角落裡,趙世誠看到兩壘低矮的新墳。

  它倆悽楚依偎著,在仲春的輕寒薄暖裡,哆哆嗦嗦地相互取暖著。

  他悲傷地走近它們,看著土墳邊零亂無章的土塊,歎了口長氣,他知道,安葬這母女倆的人是多麼地敷衍了事及不負責任。墳前墳後,竟看不到一絲活人燒紙的痕跡。

  趙世誠不禁涕淚雙流,不停地用雙手整理墳前墳後的亂土,把所有的手指都弄破流血也不覺得疼。

  然後,他就灰涼地坐在兩堆墳之間,哆哆嗦嗦地掏出煙點著,狠命地吸著,捨命地吞著,已不顧喉嚨的辛辣及肺葉的悶痛。

  他吸完整一包煙後,人便整個兒醉了,從靈魂裡碎了。

  男人擺弄著紙錢和香燭,背著晚風,點著紙錢和香燭。但香燭微弱的火焰禁不住春風,趙世誠努力了幾次,最後,還是黯黯地隨它滅去了。唯有一堆紙錢散發著縷縷的輕煙,承受著活人的哀思。

  自己的初戀,自己的婚姻,竟和這風中的燭火一樣,長不成男人心中最柔弱的成分,一切,都成了抓不住的晚風。

  趙世誠痛恨自己,假如當年在校時,青春的自己不是那麼情怯,不是那麼虛榮,不是那麼自卑,大膽向心愛的小楠吐露男生心底的秘密,或許,小楠的今天根本不是這樣。

  趙世誠痛恨自己,假如去年年底,自己堅持把小楠留在溫城,留在身邊,不把她一個人扔給世俗,不把她一個弱女子孤零零地還給這個小縣城,小楠也不會離開自己。自己為什麼不能堅持?為什麼不能堅持?是從心底對小楠淪落風塵的那個身份存了一份拒絕嗎?還是害怕自己娶了一個妓女,抵不住世人對自己或對小楠的說三道四?

  真愛無擇!可自己為什麼就不能脫俗、就不能抓住已聞到清晰呼吸的初戀呢?

  他繼續痛駡自己:卑鄙啊!趙世誠,你是個真男人嗎?趙世誠,你只不過是個無恥之尤,你只不過是自私地貪念女人的美麗,自私地佔用女人的溫柔,而並不想勇敢地承擔起保護弱女的責任!你只是淺淡回味一生中唯一的初戀,而不是真正地去補救它,完美它!

  小楠是死在自己的手裡,是死在自己的虛榮裡,是死在自己的不珍惜裡。

  現在好了,只剩下自己,尚在人世間傻傻奔命著。

  不對,還有可憐的女兒小形,陪著自己。可她還是一個需要母愛和父愛、需要家庭情趣精心呵護的小女童啊!自己忙著所謂的事業,掙著所謂的錢財,讓小女兒經常一個人守著冰涼而無活人味的空空大大的別墅。母愛已永遠地感受不到了,做父親的卻又經常不在家,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能健康地成長嗎?

  ……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星顆顆渡來,夜幕籠罩了人間。墳後面的高崗上,傳來幾個農人荷鋤歸來的腳步聲以及老牛們不緊不忙的「吭唷」聲。農人們經過趙世誠悶坐的亂葬崗邊,隱約看到一個男人團在一團幽暗裡,便大聲咳嗽幾聲,緊隨著,帶著粗獷嗓音的花腔小調在夜的黑暗裡蕩漾開來——

  「沖趕沖喲崗追崗咧……崗追崗……哥有妹來妹有郎喲……富家失妻換羅衣……窮漢喪妻草席涼……草席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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