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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小絮平時喜歡看《易經》等國學,研究尼采,看《小邏輯》或者拿起《白香詞譜》在那裡研究,在"平平仄仄"的聲律裡打發時間,對於這些,改成是根本看不懂也從來不會去看的。他閑下來,最多看看通俗小說打發時間,特別是《神雕俠侶》《天龍八部》等所有的金庸小說。可是改成喜歡聽《黑色星期天》《德國裝甲師軍歌》這些另類的純音樂作品,小絮就無法理解,想著這種沒詞的旋律又壓抑又古怪,能聽出什麼道道?她覺得還不如聽《兩隻蝴蝶》《月亮之上》這些口水歌哩。所以他們兩個人,誰有品味誰沒品味也難說。

  不過,小絮並沒有因為兩個人在審美娛樂方面的不同就覺得這婚姻無味。她慢慢也就明白,結婚就是找個人陪。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你身邊,看得到,摸得著,孤獨時可以擁抱,患難時可以相扶持,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因為畢竟生活終究是要落到實處的,你總得吃飽喝足,才可能研究《白香詞譜》和《欽定詞譜》哪個更好對不對?你總得有房子住,有人做伴,才會再進一步去計較那個人和你的喜好趣味是不是一樣對吧?基本的生活不需要《小邏輯》和《德國裝甲師軍歌》,兩個人只需要關注吃飯、穿衣、買房、生子就成了。婚姻只需要關注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七件事,只需在吃穿住行這四大件上一致就可以了。至於愛好、品味,這些都是遙遠的事情。許多夫妻一輩子為了生計掙扎,到死都沒有時間去考慮相伴了一輩子的人到底有沒有共同語言。只可惜小絮這樣的要求有時候也做不到,因為她和改成大部分時間都是分別的。

  自從改成去上海工作後,小絮的時光就變成了一部放映機,而且是出了問題的。一到週六周日就是快進,一到週一至週五,就是慢速度了,慢得--有時候感覺週三是週二的倒帶,卡在那裡總過不到週四週五去。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由剛開始分別的忽悲忽喜,極度的不適應,到不得不接受現實,每週五歡喜地迎接改成回來,每週日的傍晚或者週一早上依依不捨地送改成回上海。在這兩個時候,看著改成轉身上車,車子緩緩開離,速度由慢變快。她把兩隻手抄在大衣口袋裡,低著頭轉身回公司的時候,情緒總是沒來由地壞起來。

  辦公室的兩個女同事都是結婚多年、有孩子的人,全副身心都是圍著老公孩子轉,每天一到下班時間,總是歸心似箭,通常還沒下班就早早溜了,而小絮呢,又回到了從前一個人單身生活的狀態,坐在辦公室上網到晚上十一二點,才慢騰騰地收拾手袋回去。有時候在極靜的辦公室裡,四周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有她敲打鍵盤的聲音,嗒嗒嗒,越發顯得冷清寂寞。

  時間過得久了,同事也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了。休息閒聊的時候,各自聊起家事,一個熱心的大姐就對小絮道:"小絮,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家沒個家的樣子。"小絮只得據實說出來,對她們道:"沒辦法,我老公想買房子,我們要努力賺錢,不得不分開。"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向她的同事們。她們兩個都是臨安本地人,這個小鎮,本地人是非常有錢的。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除了在臨安有兩處房產,在杭州還有一處。家裡開著二十萬的車。據她說,她杭州的房子在西湖邊,小絮在杭州待過一陣,對於杭州的房價也還是知道的,杭州把自身定位為"全國最具休閒的城市",一直是浙江上海的後花園,西湖邊的房子已經賣到兩萬多一平方。如果在那兒有一百多平方的房產,那麼至少就是兩百多萬。小絮不知道兩百多萬到底是多少錢,她現在拿著兩千左右的工資,一年所有收入加起來三萬左右。兩百多萬,她幾乎要工作一百年,而且不吃不喝。對於她來說,那是一個非常不現實和遙遠的數字。同事每天開著車來上班,背著LV的包包,穿著香奈兒的大衣,小絮背的是一百多塊的手袋,穿的是幾百塊的衣服,她和她的同事,沒有可比性。本地的土著們實在是太有錢了。她和改成作為外地人,想在這裡安家,就得赤手空拳地和本地人競爭,而對方通常都有了幾代的財富積累。小絮面對著這樣的情景,心裡面有時會升起無望的情緒。

  這一天也是如此。同事今天背了一個白色的手袋,LV兩個字母拼成的紅綠花紋,在布料上張揚地散落著。小絮看一眼,立馬移開眼睛。她這個同事,光是LV的手袋好像就有好幾個,每天背著來上班,都不用重樣,而小絮一個一百多塊的黑色皮具手袋,已經有幾個年頭了。

  同事大姐笑了笑,一邊收拾辦公桌準備回去,一邊對她笑道:"年輕夫妻不在一起,哪像過日子的人。你們雖然結了婚,可是這婚姻啊,就是要天天在一起,才能看出問題。你們現在這樣,根本不能算結婚。小絮,你說吧,你老公一星期回來一次,平時又不能在一起,這結了婚和沒結婚有什麼區別?"

  小絮就訕訕地笑,因為她也找不到理由去辯駁。人家也是過來人,十多年婚姻經驗,自然不會說錯。只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為了兩個人有個更光明的前途,能夠在異鄉的土地上站穩腳跟,能夠有安全感,改成不得不到大城市去打拼。

  同事已經收拾好一切,她把手袋背在肩上,拿上車鑰匙,踩著高跟鞋,對小絮笑道:"我回去啦。你看你,又得一個人待在辦公室,你又不喜歡出去玩。我要是你,天天待在宿舍,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身邊,保不住要發瘋,會自閉的。"

  小絮就只得笑道:"誰叫我們沒錢呢,要努力賺錢買房子。"

  同事就笑了笑,點點頭拎了手袋出門了。小絮送走兩位同事,一個人重新回到辦公電腦面前坐下。剛才和同事的一番對話,讓她已經沒有心情上網了,便又起身走到窗戶面前,一個人隔著窗玻璃往外望著。從她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從公司出來的人流,他們三五成群,或開著小車,或騎著電動車,臉上說著笑著,急急的,都是往家奔的。看到這樣的情形,小絮就更加難過。

  是的,改成去上海也將近兩個月了,慢慢地,她感覺自己真的要得自閉症了。她本來就是比較文靜內向的性格,辦公室八卦蜚短流長,用著臨安本地的方言,她聽不懂,自然插不上嘴,所以平時和同事交流也沒幾句,除非是同事刻意用普通話和她交流。同事一走,到了傍晚,她就更加像個孤魂野鬼了。如果說白天好歹還有幾個同事陪在身邊,大家一起共事,至少看得到人煙,到了傍晚,大部分人一走,公司就顯得特別寂靜了。

  這個城市小,又是大公司,外地的工人進不來,一般的大學畢業生又嫌這裡太偏不肯來。小絮當年如果不是因為羅哲明,自然也不會跑到這種小地方來。改成卻是因為小絮過來的。整個公司本地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住在公司宿舍的外地人很少,所以一到傍晚,整個公司大樓稀稀落落地亮著幾盞燈,卻有點兒像墳塋了。有時候小絮走在回去的路上,不經意抬頭間,只見黑壓壓的夜幕下亮著幾盞燈,影影綽綽的,反倒更添荒涼,像極了《聊齋》裡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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