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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迦南?」我的指尖輕輕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是要把自己變成陣風那樣躲開我。

  他想要對我笑,但是他沒成功,只不過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來了。他沖進浴室裡去,我聽見水龍頭打開的聲音。隔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我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像個塑膠袋那樣蜷縮在原處,我忘記了自己還可以坐起來。以及,去到浴室那裡看看他怎樣了。

  他恢復了原狀,從地上撿起他的牛仔褲,胡亂地套上。頹然地回到我身邊,坐下來,他的手輕輕地伸過來,試著摸我的頭髮。我閉上眼睛,眼前那一片微微顫抖著的黑暗,跟他微微顫抖著的手在商量,終於,他的手落下來了。

  「南音,」他低聲說,「我有一點……幽閉恐懼。」

  我坐起來,關掉了昏暗的檯燈。他赦然凝視著我的臉也瞬間被關在了黑暗中。我說:「過來,我們睡覺了。我抱著你。」

  他的臉就這樣緊緊地湊在我的胸口,他說:「南音,我在北京等你。你一定要來,好麼?如果你不來,你也要告訴我,別讓我等太久……」我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好,知道了。現在把眼睛閉上,睡吧。」

  後來我們就這樣睡著了。所有的過錯再怎麼疊加,也沒有負負得正的那天。我們只好相依為命地睡著了。我們在一片沒有燈塔的海裡航行著。我看見了他的弱點,比如他是個渾蛋,比如他的幽閉恐懼;我最大的弱點就是他,我想他也知道的。這世界上的每個人如今都可以做我們的荒島上的審判者,那就來吧,我們可以一起站在絞刑架上面,把懸在頭頂的繩圈看成是稚拙的孩童,用顏色不對的蠟筆畫出來的太陽。

  2010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可是在我們家,沒人關心這個。

  迦南回北京去了,哥哥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庭了。在判決結果下來之前,我不允許自己想到底要不要去北京這件事。開庭前一周的那個星期六,龍城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清早的時候外婆站在客廳的視窗,癡迷地看著外面的雪地。當爸爸站在院子裡用鐵鍬鏟出來一條路的時候,外婆著急地拍著窗玻璃,爸爸進來問她怎麼了,她說:「你全都弄壞了,你都弄壞了。」——她的意思是說,爸爸把整齊乾淨的雪地弄壞了。

  就是在那個雪後初霏的早上,我跟媽媽還有姐姐一起去了普雲寺。姐姐悄悄沖我做了個鬼臉:「你打算跟菩薩說什麼?」我也沖她擠了一下鼻子:「要你管。」媽媽在我們前面不動聲色地說:「在佛堂上,你們倆有點規矩行不行?」——語氣酷似電視上民國戲裡的老太太。然後媽媽把香插進了香爐的空地裡,然後跪下來磕頭。那裡已經有那麼多支香,我只好相信,每一支香是誰上的,菩薩都記得清。

  「鄭南音,」媽媽壓低了聲音罵我,「磕頭的時候手心要朝上,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啊。」可我覺得這依然是好事情,幾個月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罵我。

  「三嬸,我們要不要求籤?」姐姐間。

  「算了。萬一求出來下下簽,你說是信還是不信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遭都是面色平和的善男信女,媽媽的神情也變得輕快了很多。

  「東霓,你說……」她的眼神掠過大殿前面那幾個陳舊的,供人叩頭用的墊子,「下雪不冷,化雪冷。你把冬天最厚的那幾件衣服,送去看守所給他吧。」

  我和姐姐有些訝異地相視一笑。她終於肯主動提起哥哥。

  「我知道,對了三嬸,」姐姐自告奮勇地轉移了話題,似乎比媽媽自己還害怕尷尬,「你聽說過沒啊,普雲寺門口有個很著名的乞丐——他長得就像個不倒翁,沒有手也沒有腳,我有好幾個朋友都見過他,都說他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個被腰斬了的正常人,可是,慈眉善目的。也不知道今天他出來沒有,我們能不能看見他……」

  姐姐後面的話我都聽不見了,因為,我在那些拎著香的人群裡,看見了蘇遠智。

  我覺得我已經有快要一輩子沒看見他了。我悲哀地發現,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心臟本身殘留著過去的記憶,胸口處那種生猛的悸動一瞬間翻出來很多高中時代的記憶。其實,直到今天,我想起蘇遠智這個人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跳出來的,永遠是他穿著高中校服的樣子。他朝我走過來,邁上了一級石階,他是打定主意省卻一切寒暄了,甚至都沒跟我媽媽和姐姐打招呼。他只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回來了。我的意思是,我在龍城找到了工作,我哪裡都不會去了。」

  我用了十幾秒鐘的時間發呆,直到我確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麼久你都沒出現,我還以為,你同意跟我分手了。」我當然沒有說實話,我不會笨到以為我們倆之間可以這麼容易就一筆勾銷。我們只是心照不宣地一起逃避了現實,直到此刻,他在普雲寺的門口找到我。

  在那間最熟悉的店裡,他為我點了我每次都會點的套餐和卡布奇諾。在他點菜的時候,我還在無意義地翻著菜單。他對服務生說:「可以了。」我說:「等一下,我看看甜品。」於是他微笑著看我。我突然意識到,每一次,我都會說這句話,可是他總是會在對面說:「甜品可以待會兒再說,你未必吃得下。」

  所以現在,我打算開始一點我們從沒彩排過的對白了。很明顯,他也想到了這一層。

  「前段時間我……他在選擇詞彙,」「對不起,前段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終究還是不願意看著他在我眼前那麼為難。

  「現在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他的手臂越過了桌面的杯子,抓住我的左手,「南音,我不去英國了。所有的申請材料我都已經在學校扔掉了。我昨天下午已經跟龍城這邊的公司簽了合同,我們從此可以一起在這兒生活安家,每個週末都到你姐姐店裡去喝一杯,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生活麼?」「蘇遠智。」我驚愕地打斷了他,「你不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吧?你現在來告訴我我們要一起去過我想要的生活……這算什麼?你的意思是說——不行,有些事,就算我們都裝作沒發生過,也還是真的發生過的。」

  「前天晚上,我爸爸打了電話給我。」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帶著我見慣了的羞澀,「我爸爸說,你們見面以後,他想了很久。他之前對你的所有看法雖然都還沒有推翻—我是引用他的原話,但是,他真的這麼說,但是,南音是個非常好的孩子。他告訴我你為了鄭老師的官司寧願跟我分開,他要我轉告你,他就算是再不喜歡你,也不會接受你用這樣的方式作交換。所以他要我趕緊回來找你。我就跟他說,我不去英國了,他說,隨便你吧,路是你自己選的,你自己負責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爸爸不給你打這個電話,你還是不會回來的,對不對?」我決定站起身穿外套的時候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今天這家店的套餐實在是難以下嚥,「蘇遠智,再過幾天哥哥的案子就要開庭了。在這之前我們別再討論這個行麼?」

  「南音,對不起,之前很多事情我知道是我不對,我們從采沒有坐下來好好談談……」

  「我先告訴你一件事。我跟別人睡覺了。不是一夜情,我也沒喝酒,我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人。我在醫院裡認識他的。他是陳醫生——就是我哥哥那個案子被害人的弟弟。你可以覺得我瘋了。現在,知道了這個,你還想好好和我談麼?」

  他呆若木雞的時候,我穿過店堂跑到了外面的馬路上,居然有種惡作劇之後的開心。鄭南音,姐姐是對的,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孩子。

  開庭的前一天,他面色平靜地找到了我。我們走出我家的社區,走了好遠,一直來到龍城護城河的堤岸上。他該不會是打算從這裡把我推下去吧?—我像是自己跟自己開玩笑那樣想。反正我知道,今天就是我的審判日。

  他說:「明天開庭,我和你一起去。」

  我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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