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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那你說,」我望著候車大廳另一端,「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

  「這個——」她睫毛垂下來,「這個問題,你間我,可就問錯人了。」

  我什麼都沒有說,屏住呼吸,我想她一定會比我先受不了這種寂靜,為了打破它,也許會講點她自己的事情。

  「我二十五歲那年,差一點就嫁給了我的青梅竹馬。」她只講了這一句,就停頓了。

  「後來呢?」——我覺得現在明顯不是靠著矜持表現自己尊重別人隱私的時候。

  「後來,就在婚禮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候,我真正愛的那個人就出現了,」她就連咬嘴唇的時候,都是微笑著的,「那個時候,我也在問自己一樣的間題,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不過後來,那兩個男人,我誰都沒有選。我的青梅竹馬到現在都沒再跟我有任何聯絡——反正,是我自己搞砸的。我想,同樣的問題,你問一百個女人,保證有九十九個會跟你說,一定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的人生,太任性了,你最終還是會留在那個應該在一起的人身邊。也許吧,但是我偏偏就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那一個。所以,未必能幫上你的忙呢。」

  「你愛的那個人,現在在哪兒?」我出神地間。

  「在很遠的地方。」

  「他死啦?」我脫口而出,驚訝地瞪著眼睛,突然又覺得這話未免太過坦率,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唇上,表示是嘴巴犯的錯,跟我沒關係。

  她無奈地看著我:「托你的福,他活著,只不過是在國外而已。」

  車站裡的廣播告訴我們應該檢票上車了。我跟天楊說:「等我,我去找迦南。」也顧不得她在我身後喊我,說他一定會自己回來和我們匯合的。我隱隱地覺得,他未必會回來。逆著人流,破敗的椅子們沉默地又一次變成盾牌,拍打著我的腿。我不該讓他去買煙,我不該相信他說去買煙是真的——那種說不出從哪裡來的恐懼讓我好像置身於類似真空的夢境裡。我卻又不敢大聲地叫他。我覺得丟臉。如果真的是去買煙,那就應該在侯車廳的另一端,那邊有個小超市。——可是我果然沒有猜錯,他不在那裡,他果然不在。

  我到底應不應該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拿著我的票回去上車呢?然後我是否需要笑著跟天楊姐說一句:他不會一起回龍城了,他在跟我們開玩笑——這是什麼見鬼的說辭啊。「南音,你為什麼在這兒?」我驚慌地回過頭去,他站在我身後,手裡空空的,根本就沒有煙。

  我走了兩步,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外套的拉鍊火辣辣地格到我手指的骨頭裡去。「騙子!」我含著眼淚沖他喊,一直以來心裡對他存著的那一點點怕,就在此刻燒得一乾二淨了,「你想丟下我直說好了!想消失也直說就可以了……你根本就不在這個超市里你買什麼煙啊!你當我是傻瓜麼你不要這麼侮辱人好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從兜裡掏出一個簇新的煙盒:「我想要的牌子這家超市沒有,所以我去車站外面買的……你是瘋了麼,鄭南音?」

  我抱緊了他,讓他胸前的衣服昏天黑地地把我埋起來,我知道自己很丟臉。他的胳膊像夾棍那樣緊緊箍著我的腦袋,每次和他擁抱,那感覺就像一個案發現場。他在我耳邊說:「你是不是以為,我丟了?南音?」

  「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走的。可是就算是這樣—你在去每個地方之前,都得告訴我。讓我知道你去哪裡。這樣,到你不再說你去哪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別管,你只要答應我。」

  後來,我很不好意思地發了個短信給天楊:「天楊姐,對不起,我們今天不回龍城了,你自己路上當心,後會有期。」她回復我:「我就知道。」並且。附了一個做鬼臉的表情圖示。

  深夜裡,在那間車站旁邊的旅店,能聽得到火車在鐵軌上呼嘯,就像北風。他坐起來,背靠在窗邊的牆上,問我:「外面那條河,能流到龍城去麼?」然後我聽見打火機怡然地一響。

  「昭昭說的,那條河就叫永宣河。」我的身體裡回蕩著海的聲音。

  「總聽你提起來昭昭,她跟你感情很好嗎?」他緩緩凝視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空出來的那只手溫暖地覆蓋在我的脊背上。

  「她活著的時候,其實我們不算很好。」我抬起手指,靜悄悄地在他下巴那抹隱隱的胡植上磨蹭著,「可是她死了以後我才知道,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朋友。她一直都很喜歡你哥哥,我的意思是說,就像我對你的這種喜歡。」。一一也許那是我第一次對他承認,我喜歡他。

  「這孩子年少無知,可以理解。」他輕輕地笑。

  「我總覺得,你跟你哥哥之間有問題。雖然,你對臻臻很好,可你說起他的時候,總是很惡毒的。」

  「如果你有機會聽他怎麼說我,你才知道什麼叫惡毒。」他把房間裡那個泛著黃的白瓷煙灰缸平放在肚子上,「從我十幾歲起,我們倆就是這樣的。他看不起我,我看他也不順眼,就這樣。彼此都覺得對方丟臉,後來有一天,我就跟他老婆睡覺了,因為臻臻她媽媽也覺得跟我哥哥在一起的生活生不如死——所以,我們只是想聯手報復他一下,我們天知地知,自己開心就好。但是我沒想到最後會鬧得那麼大,她居然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哥哥,然後他們就分開了,我一開始也沒想到她是真的鐵了心……」

  「你——」我坐起來的時候,掀起的被子像個浪頭那樣,把煙灰缸搖搖欲墜地翻倒在了床單上,「你果然是個渾蛋。」我氣急敗壞到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覺得還是應該說。」他一臉無辜的神情。

  「陳迦南我不認識你。」我鑽進被子裡冒充松鼠,深呼吸一下,壓回去所有的沮喪。反正,眼下,我們兩個人像是在荒島上,面對所有的大事情,我也只拿得出來一些小脾氣。

  旅店的被子總是有種混亂的氣味。迫不得已,我只好聞著這樣的氣味,聽著他隱隱約約收拾煙灰缸的聲音。「兔子。」他隔著被子,敲了一下我的身體,「出來。」我不理會他,但是卻又覺得,從來沒聽他叫過我「兔子」,感覺很新鮮。

  「兔子,聽話,裡面氧氣不夠。」他就像是遇上了很好笑的事情。

  「別理我。」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聽到了這麼壞的事情之後,心裡還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可能因此離開他。

  「我進來活捉野兔了?」他把被子弄開一條縫,然後就鑽進來抓住我的手腕。局促的黑暗中,一開始我無聲地掙扎著,再後來,我的兩隻手腕都被牢牢地拷在了他的手臂裡,我一邊笑,一邊試圖踢他的膝蓋,在爭鬥中被子變成一張越來越緊的網。我以為這樣的打鬧之後。勢必又是一些翻抱之類的戲碼。但是他突然間鬆開了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氧氣不夠充足,我並沒有非常敏銳地意識到,我的身體已經獲得自由了。我像一個果核那樣蜷縮在形狀不規則的黑暗裡,不知所措地聽著軟弱的被子讓他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打,是種巋然不動的聲音。他居然開始非常認真地掙扎,他說:「媽的,把這個給我拿開,南音,拿開……」氧氣和燈光順著一個粗暴的裂口灌進來,他坐起來的樣子簡直是要把自己的脊椎骨脆生生地對折,整個人成為90度。他滿臉都是汗,汗水甚至沿著他的脖子流到胸膛那裡去。他大口地呼吸著,像只不小心躍上甲板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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