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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你不然去我姐姐那裡?我可以告訴姐姐……」然後我突然頓住了,笑笑,「不對,那兒已經被賣掉了,不再是我姐姐的家。」

  他親了一下我的臉:「別擔心我,我去朋友那兒住。我待不了幾天,就是想看看你。」

  我們最終又去了那間小旅館。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做這種事,是不是很壞的。我們纏繞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身體很涼。某個瞬間裡,我想我變成了一條藤蔓,甸甸延伸在白色的床單裡面。根系很深,穿透床板,彎曲地蔓延在地板下面,但是他並不知道這個。他的手有力地托起了我的脖頸,想把我採摘起來,他不知道這自床單就是我的土壤,離開了,我會死。我似乎是應該為了保住我的命跟他奮戰,跟他糾纏,在這過程中顧不上在意白己傷痕累累,顧不上在乎自己目毗盡裂。不過最後,我好像還是死了,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和我同歸於盡。

  他抱緊了我,他的身體悶悶地壓在我的胸口,像是幼時常做的噩夢,不過可以取暖。「南音?」他叫我。我摸摸他的頭髮,算是回應了。「別害怕,知道嗎?」他說話的時候,如果抬起頭來看看我的臉,就會知道,我在哭。「都會過去的南音。眼下的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會分開,你相信我。」

  我輕輕地推開他,赤著腳走下了床。他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替言過後,開始期待熟睡降臨。「你去哪兒?」他問。我沒有回頭:「去洗澡。」

  那個佈滿裂紋的浴缸冰到了我的腳。滿牆的水演就像是用舊了的牆紙。熱水從頭頂降臨的時候,水箱發出一種錯愕的「吱吸」聲。浴缸漸漸地溫暖了,我的腳終於可以不再做冰冷的鵝卵石。這浴室髒汙得讓人不放心赤著身子進來。熱氣蒸騰在對面牆的鏡子上,我變成了一個影子。我突然間就想起了昭昭,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她在那間小飯店的洗手間,認其用力地拿手指去擦鏡子。我快樂地問她:「水池很髒是可以的,可是鏡子不行?」

  然後我躊了下來,讓花灑的熱水柱遇到我的身體後就像噴泉那樣四散炸開來。但是即使是它們,也對一陣陣刺激我脊椎的寒意毫無辦法。眼淚洶湧而出。沒能順利流出來的那部分全部都死死地堵在了我的喉嚨。有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告訴他,我不想說,我說不出口。熱水和呼吸的障礙讓我像個半醉的人那樣想要嘔吐。

  我役有告訴他,其實在前些天,他爸爸跟我爸爸通了一個很長的電話。然後我爸爸就到我的房間裡跟我說:「南音,現在我們家是這樣的情祝,如果蘇遠智他們家的人不願意跟我們家再有什麼瓜葛,你也得按受,好嗎?你是個位事的孩子。」

  我既沒有告訴他,也沒有告訴我爸爸——其實他爸爸已經跟我見了一面,就在我們大學對面的一間茶館。他爸爸很客氣地間我,哥哥的案子需不需要他托人幫忙,因為他認得很多律師。然後他說,等蘇遠智畢業了,他們家想要送他去英國。他說,要是我真的為蘇遠智好,就應該支持他到那邊去讀書和奮鬥。最後他說,要是我能等蘇遠智回來,那自然是好事,要是我不願意等了,他們家的人也都理解的。

  他至今都沒提一句去英國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在等他說出來。他怎麼可以不知道我在等呢?他怎麼可以裝作不知道我在等呢?有一陣涼風突然從背後襲了過來,我能感覺到水蒸氣外面的那個世界粗暴地侵襲了過來。他重重關上了浴室的門,他的聲音裡全是驚慌和小心:「南音,你怎麼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毫不猶像地站起來,從身邊的架子上扯下來巨大的浴巾對著他打過去,對準他的臉,還有他的肩膀和胸膛。水珠飛漸了起來。我一邊使勁地砸他,一邊堿了出來:「你去你的英國啊!你走啊!你現在就走啊!你幹嗎還要裝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我才不需要呢!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已經後悔了,你早就後悔了!你後梅投有一直跟端木芳在一起,這樣你現在就可以什麼都不想地畢業然後出國去,你沒必要非得跟你家裡硬扛的,要不是因為我,你什麼都不用經歷的!你離我遠一點啊,你滾啊,我家裡有殺人犯你趁早躲開啊……」水珠散落在他額前的頭髮上,沾濕了他的T恤,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所有的水珠都有了歡騰起來的機會,它們墜落到浴缸殘舊的邊緣上,墮落到水磨石地板上,墜落在那條被我用做武器的浴巾上——它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了,我終於把它整個丟在地上——它一半扭曲著裡身於地上那小堆積水裡,另一半沒有骨頭地搭在浴缸邊緣。我只好把淋浴噴頭從牆上摘了下來,因為水柱的力量,它脫離我的手的時候像是有生命那般,在半空中魅惑地搖晃著,掙扎了幾秒鐘,然後才正對著蘇遠智跌了下去。砸在白色的瓷面上,像是個剛剛被斬首的新鮮屍體,血都是呈花朵狀噴射出來的。

  他穿著衣服跳進了浴缸裡。我錯覺他穿越了噴頭製造出來的水簾。他抱緊了我。雙臂像個水壺的蓋子那樣,盡力地圈住了我所有的沸騰的掙扎跟怨氣。「誰跟你說我要去英國的?」他的聲音在我耳邊環繞著,「那是我爸爸那麼說,我從來沒同意過。我才不會去,南音你要連我都懷疑麼?不管你聽到了什麼,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他似乎是挪出一隻手來關掉了我身後的水龍頭。整個世界立刻靜謐得像是回到了誕生之初。死去的水珠們從我的頭髮上滴落下來,沿著我的脖子滑下去,我感覺到了冷。我仰起臉的時候,有一滴水冷冷地滑進我眼裡,我的眼球卻因為它的到來有種乾澀的疼,我間他:「你介意我哥哥是殺人犯嗎?」

  他搖頭道:「鄭老師不可能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說,他是一時衝動,他是好人。」

  「如果他不是一時衝動呢?」我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

  「不可能不是的。」他斬釘截鐵。

  「所以,如果他不是一時衝動,如果他真的是蓄意的,你就會離開我嗎?」我終於問出了自己最想間的問題。

  他只是更緊地抱我,不再回答。

  「蘇遠智,你回答我呀,要是哥哥最終真的被判了死刑,他是一時衝動,還是蓄意的,你該怎麼區分呢?」

  其實我只是希望他能說一句,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哥哥都是一個好人。不過他說的是:「南音,你不要逼我。」於是我知道,是我要得太多了。

  江薏姐坐在姐姐的店裡,她笑著跟我打招呼的時候還是像過去那樣,滿臉胸有成竹的明亮。就好像她不過是忙裡偷閒,回到龍城來看看我們。「南音,你越來越漂亮了!」其實她才漂亮,就像一株美好的向日葵。我驚喜地跑過去擁抱她:「江薏姐姐!」

  在她離開哥哥的時候,我本來以為找會佳她,司是我沒有。對我而言,她一直都代表一種我也想要,但是得不到,可是我又不會忌妒的人生。她走的時候,我聽到過爸爸媽媽在聊天,爸爸歎了口氣,說:「也不怪她,其實我早就覺得,龍城是關不住她的,這一天早一點來,也好。」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活潑和專注,總能讓我在第一時間聯想到「欣欣向榮」這個詞彙最表層的意思。

  因為她的到來,那天我們四個一起在姐姐店裡吃了一頓很愉快的晚餐。我,蘇遠智,姐姐,還有江慧姐。我真感激她見到我們大家的時候那種由衷的開心,她完全沒有提起哥哥,誰都知道這種忽略是刻意的,但是她的刻意又溫暖,又好看。短暫的歡愉融化了我,讓我在說笑間開心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身體倚在了蘇遠智的胳膊上。完全忘記了幾個小時前浴室裡的戰爭。姐姐又說起了她們念高中時候的往事,其實就連我都已經聽過好幾次了,不過—那是姐姐關於學校最後的記憶了。江薏姐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笑出來的淚:「要是陳嫣在這兒就好了,更開心。」姐姐的神色凝固了一下,然後靜靜地開口道:「就是叫她,她也未必來的,小叔被學校停了課以後整個人都很恍惚,她才不會放心把北北交給小叔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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