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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臻臻據說是已經去看過了兒童精神科的專家,但是也沒看出來有什麼好轉,不過我覺得她現在已經認識和習慣我了,至少那個故事在她耳邊響起的時候,就感覺她臉上的寧靜不似最初那麼戒備森嚴——但願吧,也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對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太過習慣了。

  爸爸在奔走哥哥的案子,小叔也是。媽媽雖然還是沒有恢復過來,但至少,她現在能夠振作起來每天帶著外婆散步。姐姐和雪碧終於搬了回來,搬家那天,停在門外那一排陣勢驚人的紙箱子惹得鄰居們都在側目—家裡頓時就熱鬧起來了,樓上樓下都聽得見姐姐吃五喝六地指揮雪碧的聲音。然後姐姐在晚餐桌上把一張卡推到爸爸眼前:「三叔,房子賣掉了。他們都說現在賣有點虧,可是顧不上那些—你都拿去,應該能頂一段時間,要是還不夠,我們再想辦法。」爸爸只是平靜地問:「真的是方靖暉買走的?」姐姐笑了:「怎麼可能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說說而已。他知道出了事情想來看看我們是真,可是剩下的—錢的事情他才不會講什麼情分呢。」好吧,她畢竟瞭解他,我現在越來越相信他們曾經選擇過彼此並不全是一時衝動。北北就在這個時候非常靈地笑了起來,她越來越懂得抓住大人們講話時候的氛圍了,不愧是小仙女。陳嫣每天白天隴付給社區裡一個退休的幼稚園園長,下班之後,準時帶著她回來這裡,幫忙準備晚餐—因為吃飯的人多,很多時候有兩個菜是她弄的,再有兩個菜是雪碧放學回家時候從姐姐的店裡帶來的。所以晚餐的菜色經常是奇怪怪的搭配,比如紅燒排骨,清炒芥蘭,再加上黑胡椒意粉,和熏肉煎蛋三文治,最後有一個用超市里現成湯料弄好的西湖藥菜湯—準確地說,是看上去像西湖藥菜湯而已,喝起來基本都是雞精的味道。但是,我們大家都由衷地覺得,這樣的晚餐很好。

  我也和大家一樣,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我每天去面對臻臻,面對那個靠著機器呼吸的如同塑像一般的陳醫生,也面對那些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冰冷複雜的表情。—我告訴自己說,我們家總得有一個人來面對這些的。正因為這件事實在艱難,所以我才創造出來了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他們三個會在那片紅色的荒原上尋找親人,尋求意義,哪怕這一頁的荒涼結束了,翻開下一頁仍舊荒涼。我也希望臻臻能夠喜歡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至少他們可以陪伴著她度過這漫長的祈禱和等待的時期。我希望這個故事能像《一千零一夜》那麼長,然後陳醫生就醒來了。要是你真的能醒來就好了,我注視著那台機器螢幕上那些綠色的波浪線——那標誌著他的生命在一片遙遠的深夜的大海上航行。如果你醒了,我們大家就都得救了。

  哥哥,你看看,你的罪孽。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期盼過你能得到原諒。因為我知道,那些所謂的「懲罰」和「寬恕」不可能讓你獲得平靜。若你真的是那麼容易就能和自己和平共處的人,陳醫生也便不會躺在這裡。哥哥我想你是作了決定的,你此生不再需要平靜了。既然「平靜」和「自欺」之間的界限是那麼卑微,那就乾脆連「平靜」也一起打碎——你忘了我需要平靜,我們剩下的人都需要。但是呀,我是如此想念這個不再需要平靜的你。有時候我一想到你的餘生只能是一個異教徒,我就不寒而慄。那種冰冷的瞬間裡我甚至希望陳醫生死去,你上刑場。但是我又怎麼敢把這樣的夢想說給任何人聽?我只能永遠記得我曾經盼望過你死,記著這樣的自己,一點一點地為臻臻寫故事。

  外星小孩和小熊猜了很久的拳,最終,小仙女判定:小熊贏了。於是三個人開始一起尋找小熊的姐姐。外星小孩和小熊肩並著肩,走在紅色原野上,小仙女騎著岩石在他們頭頂不高的地方慢慢飛。小仙女是他們三個裡面最有主意的,於是小仙女說:「不然,我們找人問問吧,說不定有人見過你姐姐。」小熊說:「好。」外星小孩看到他們倆達成了一致,於是也跟著用力地點頭—外星小孩來到地球上已經學會了一件事,就是信任他認為值得信任的人。有一塊巨大的,千瘡百孔的岩石矗立在他們的前路上,小熊問小仙女:「岩石知道我姐姐在哪裡嗎?」小仙女猶疑地說:「岩石應該什麼都看見過的,但是也許它不能告訴你。」小熊說:「是因為它不友好麼?」小仙女說:「那倒不是,岩石不一定會說話。我騎著的這塊是能說話的,但是有些岩石,我就不知道了。」小熊決定試試看。於是小熊仰起臉,看著凹凸的岩石—有一小塊天空從岩石的殘缺處透露出來,那個時候外星小孩在想:他們說的那個「天空」,為什麼突然跑進這塊岩石裡來了呢?小熊問:「請問,您看見過我的姐姐嗎?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她是一個黑頭發的大女孩。」其實岩石知道,岩石看到過大女孩的去向,可是岩石真的不會講話——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遠古,岩石是會講話的,但是這荒原上沒什麼人能和岩石對話,所以經過了長年累月的風化,岩石漸漸忘記要怎麼講話了。岩石只好凝固著自己的眼神,認真地看著小熊。小熊對小仙女說:「它好像是不會講話的。」小仙女又一次燦爛地笑了,她安慰小熊道:「不過你也看見了,岩石其實很友好。」蘇遠智說:「南音,你瘦了。」

  我感覺已經快要一輩子沒看見他了。他清早的電話叫醒了我,告訴我他已經抵達火車站。「家裡不知道我回來了。」他的語氣像是個蹺課的小孩,「我只想馬上看見你。」

  我這才發現,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見他。我得承認,最近我並沒有多麼想念他。我腦袋裡面負責「感情」的地方似乎是被裝上了一層厚厚的隔音玻璃。沒有了聲音,甚至沒有了鮮活的觸覺。每一種情感從腦子傳遞到心裡的時候,都變成了「應該這樣」,卻不是「就是這樣」。所以,當我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的臉,我想我應該高興,我應該辛酸,我應該走過去緊緊地跟他擁抱,應該在這樣的擁抱裡心生蒼涼地覺得我們是相依為命的,應該在這樣脆弱又強大的,同舟共濟的感覺裡流下一點滾燙的眼淚。事實上,我的確是這麼做的,但是,僅僅是「應該」,而已。

  他的雙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南音,你瘦了。」我的身體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有點不想讓他碰我。我說:「你現在要不要回你家去?」他搖頭:「不想看見他們,看見了也是……」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間打住了。其實我知道他想說「看見了也是吵架」之類的話,他不用隱瞞我的,我都知道,也能想像。「我跟你回你家去,好不好?」他微笑著,也許他投想到我眼睛裡會有猶豫。

  「不好。」我想起來媽媽現在的樣子,想起來我們家裡每個人強撐出來的生活——只要是律師打夾的電話,爸爸立刻以一種近似粗暴的眼神掃一眼大家,意思是讓所有人保持安靜,然後用一種可以說是「恭順」的樣子把電話拿起來,說得最多的話便是「是的」「對」「您說怎麼辦」……有一回北北在這個時候突然尖叫了一聲,爸爸當時丟過去的眼神不知道有沒有嚇到北北,總之是嚇到了我—因為那太像童年時候我記憶裡的大伯。我頓時理解了其實一個家裡的暴君心中往往懷著不可思議的屈從和卑微—爸爸過去不是這樣的。至於小叔,上周學校正式通知了他,這個學期暫停他所有的課,不過工資還是照發——說是這個決定只是為了考慮「社會影響」。小叔現在倒是有很多時間跟我們待在一起,尤其是面對爸爸的時候,越來越像個因為惶恐,所以只要周圍的大家開心,他就可以跟著開心的孩子。還有明顯憔悴下去的陳嫣,以及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流露疲態的姐姐——姐姐不知道,她那種一如以往的火熱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壓力。她的眼神,她的毋庸置疑的語氣,她說話時候的手勢——似乎都在隱隱地暗示我們:誰要是脆弱,誰就滾蛋。

  我不想讓他看見所有這些。別對我說什麼我和他現在本應親密無間毫無隔閡,正是因為我愛他,所以我才消除不了羞恥感。我甚至不能跟他解釋我覺得羞恥—因為這種解釋本身就很像是撒嬌。所以我只好說:「你要是來我家裡,又不想讓你家裡知道,這樣會讓我爸很為難吧。他要是不跟你爸媽說你回來了,總是有點不好的。你說對嗎?」

  他為難地點點頭:「說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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