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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你深刻!」我沖她嚷起來,我們已經有那麼久沒有這樣互相鬥嘴了。

  就是在次日黃昏,昭昭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她在裡面待了48小時。但是,在最初,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場刑罰48小時就可以結束。我並沒有跟哥哥——不,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沒法解釋那種偶爾幽靜地滋生的期盼是為什麼。沒有辦法,我只能艱難而不情願地承認那就是期盼,我沒有期盼昭昭死掉,我只是期盼結局能快一點來臨。沒有多少人的生命是一場精彩的球賽吧,到了末尾處,觀眾和場上的球員都已不約而同地意興闌珊,只等著哨聲吹響了。也許有的人的生命可以的精彩紛呈地變成眾人記憶中、時間荒原上的紀念碑。但,那真的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事情。

  在第30個小時的時候,我把蘇遠智送上了回學校的火車。八月就要結束,早已立了秋。我在月臺上死命地擁抱他,他在我耳邊說:「我很快就會回來了,國慶日而已。」一種不知從哪裡來的恐懼和離別的纏綿狠狠地糾纏在了一起,我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就像是那個怎麼也捨不得離開地球的夏天。

  從火車站回來,我就徑直去了醫院。我知道,哥哥一直在那裡。

  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另一端,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也許還有供雙手停泊的膝蓋。原先我其實並不知道,為何對他而言,昭昭那麼重要,現在,我不去問了。我知道他總是希望憑一己之力,讓他在乎的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沒那麼糟糕。他一直都是這樣對我的。只是,昭昭不是我,昭昭完全不懂得配合他——準確地講,無法配合他的,是昭昭的命運。可我知道怎麼配合他,比如說,我從沒有跟他提過我去廣州那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我覺得我可以和姐姐聊,但是我不能跟他聊。因為——那樣的南音會給他造成困擾,在他眼裡,南音是那樣單純和美好,以至於所有的缺點都可以當成優點那樣去欣賞。他也許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恪守著這個默契。

  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他只有我。可是我又會覺得,有我還不夠嗎?

  陳醫生的白袍出現在那一排藍色的塑膠椅子之間。不知為何,他在哥哥的對面坐下了。

  「她這次挺過去了。」陳醫生說,「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您無論如何都得救她。」哥哥說。

  陳醫生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會。」

  「這孩子的爸爸已經要進監獄了,無論如何,請您治好她。」哥哥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沒有起伏,所有的熱切都像是彈力十足的口香糖那樣,粘在字裡行間。

  可是陳醫生卻無動於衷,他非常禮貌地笑笑,「每個病人都是一樣的,我都會盡全力。」

  哥哥略微抬起眼睛,用力地看著他的臉,「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爸爸的判決下來那天,他們得再見一面。」

  陳醫生站起身,兩手隨意地放在白衣的兜裡——他穿白衣的樣子比著便裝的時候看上去篤定很多——他說:「我不過是個醫生,您不過是個老師,咱們誰也不是聖誕老人。」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色澤略微黯淡的牆上突然奇跡般地張開一張沒有牙齒的嘴——因為門和牆是一模一樣的顏色,他走進了那張蒼白無力的大嘴裡面。哥哥依舊坐在那裡,維持著略微仰著頭的姿勢。

  這個可惡的傢伙他怎麼不去死呢。其實我知道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我恨他那種挑釁一般的從容。他有什麼權力把別人的期待像球一樣擊出去,只因為他有能力救人的性命,而我們沒有?

  我終於坐在了哥哥旁邊。我想要假裝我完全沒有聽到剛才的對白,可是我隨後發現,哥哥完全不在意我聽到沒有,準確地說,他沒有在意我已經來到了他身邊。我歎了口氣,把我的手心緩緩地覆蓋在他青筋微露的手背上。

  「哥,你這段日子瘦了。」我說。

  他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像是歎氣那樣笑了笑,說:「沒有。」

  昭昭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深夜。她睜開眼睛以後,第一句話是:「陳醫生呢?」

  不知道在沉睡的鬼門關那裡發生過什麼,總之,她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有種什麼強大的東西漂洗過了她,在它面前,她毫無障礙地袒露了自己所有的稚氣。

  哥哥對她笑了,哥哥慢慢地說出來四個讓我都深感意外的字,「生日快樂。」

  「昭昭你十八歲了呢!」我跟著歡呼起來。她詫異地望著哥哥,害羞地垂下睫毛,她垂下眼睛的樣子總能讓我心裡一陣淒涼。

  「有禮物給你。」哥哥說著拿出來他的手機,開始在通訊錄裡面翻找,撥號的同時,按下了「揚聲器」。電話接通的長音單調地響徹了房間,信號可能不大好吧,帶著一點「沙沙」的雜質,像是某種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昆蟲。

  「喂?昭昭?」電話那頭的聲音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我的胸口,連我的耳朵裡面都在輕微震顫著它的餘音,那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昭昭,生日快樂,你要加油,把病治好。」

  是那個曾經說要殺她的陌生人。李淵。

  昭昭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似乎不知道該拿掌心裡那個手機怎麼辦了。哥哥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胸有成竹。「昭昭,就這樣吧。」李淵的聲音也不似剛剛那麼生硬了,「你不用跟我講話,我就是想跟你說,你得相信自己,你很快就會出院了。」

  他就這樣,突兀地掛了機。哥哥看著我,滿臉得意之色,「其實我跟這個傢伙一直都有聯繫。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他。」

  昭昭突然丟掉了手機,像只小動物那樣鑽到了哥哥懷裡。她的聲音似乎全都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憋在了喉嚨裡面,她倔強地說:「這人真沒出息……不是想殺我嗎?放馬過來呀,我又不怕……」就在哥哥的手掌像雨點那樣輕輕地在她脊背上著陸的瞬間,她哭了。

  昭昭的眼淚迎接了九月的來臨,零點報時的提示聲恰好響起來。那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昭昭的生日究竟是8月31號,還是9月1號呢?因為哥哥給他送禮物的時候,恰好是兩個日子就要交接的時候呀。我甩甩頭,覺得面對此情此景,我還在想這個,真是無聊。

  可是第二天黃昏,當我重新回去醫院的時候,昭昭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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