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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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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十分,我突然覺得這樣背靠著窗子的形象有點蠢。就算我仰下去了,也不可能是優美的。那種幻想裡面美好純淨的死法也許只會屬於姐姐那樣的女孩子,不會是我的。也許我註定了只能以一種笨拙的姿態丟臉地下墜,我註定了一無所有——除了偶爾冒出來的不怕被羞辱和嘲弄的勇氣。 十二點十五分,我挪回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我開始覺得有點冷了。我終於還是打開了電視機,按下遙控器的時候才發現手指僵硬。就讓我在法制節目的聲音裡睡著吧。一個女人亂刀砍死了喝醉的老公然後企圖溺死他們的小孩——現在我不會覺得電視機的聲音讓我坐立不安了,因為我有的是時間。這漫長的一夜過去之後,我一覺醒來——或許會在睡夢中,不知情的狀況下流一些眼淚,明天就是下輩子。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怔怔地盯著門注視了幾秒,我又浪費了幾秒說服自己也許是服務生儘管我知道那不大可能,我站起來去開門的時候腿在發抖——我忘記了看一眼那一刻的準確時間,所以我說了,時間是不可靠的。他的臉撞到了我的眼睛裡來,我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你遲到了。我沒死。你輸了。 他說:有意思嗎? 我說:有意思。 他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我倒退了好幾步,險些撞到床腳。他逼近我,抓著我的肩膀說:你去死啊。你不是豁得出去麼?那你就去死啊……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想著他是不是真的要打開窗子把我丟出去了。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抱住了我,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像是在詛咒:「你夠狠。」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神其實是仁慈的,他看出來我是真的在賭,所以允許我贏。眼淚湧了上來,我謙卑地跟神保證這種恩典我不會濫用的。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相信我真的能在十二點的時候跳下去——但是他會猶豫,他會害怕萬一,他心裡還是有不忍,我賭的就是那點負罪感。他一定只是想來看我一眼,一定跟自己說他只是想勸我別做蠢事快點回家——我的嘴唇緩緩地在他脖頸上滑行,它在裝糊塗,似乎真的以為它想要尋找的另一張嘴唇長在那裡。他歎息著,回應了我,接吻的時候我幾乎能夠聽到,他的心裂了一道縫隙。 我相信,赴約之前,他隱隱覺得也許從今晚以後,他再不會回到端木芳那裡了——但在此時此刻之前,他還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我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眼睛裡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痛苦,我幾乎要因為這陌生的眼神重溫最初那種單純的怦然心動。他說:「愛。」那個字像是一滴鮮紅的血一樣落下來。我知道,我們終於屬於彼此了。有種厚重難言的東西把我們捆綁在了一起,所以我沒有問他是否還愛著端木芳。趕盡殺絕是不好的。 其實,上個週末,我們曾經的一個高中同學跟我聊MSN的時候提起過,端木芳最近常跟他抱怨,她和蘇遠智總在吵架,她知道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卻又不知出在哪裡。所以我就臨時決定幫她診斷一下了。我其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勇敢,我只不過是抓住了一個我認為對的機會。 現在,當我注視著日漸消瘦的昭昭,那個晚上會在我腦子裡重播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總在折磨我。因為看著昭昭凝視著窗外樹葉的神情,我才知道,生死是一件如此嚴重的事情。至少,「死」是件有尊嚴的事情,無論如何,我當初都不該用它來要脅蘇遠智,那不公平。這種溫柔像若隱若現的音樂聲那樣回蕩在我心裡,它來臨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我應該對蘇遠智更好一點。 就這樣,直到暑假結束,我們都很好,甚至沒有為了什麼細小的事情爭執過。我們是曾經向彼此低過頭的人啊。只不過有時候,我們自己忘記了。 「跟我一起去看看昭昭吧。」我跟他說,「我原本每隔兩三天就會過去陪她吃頓飯的。現在她住院了,我就只能帶一點她喜歡吃的東西進去,有時候還得躲著護士,一邊替她望風,一邊看著她吃完。很好玩的。」 「學會照顧人了。」他笑著在我腦門上彈一下。 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昭昭的病床前面。他們三個人都互相不講話。是個奇怪的場景——因為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年長些,可能四十多歲——誰看得准中年男人的年齡呢,反正我覺得他們都差不多;另一個年輕些,可能比我大幾歲吧——好吧我其實也經常看不准年輕人的年紀。總之,這兩個人坐在那裡,都不講話。昭昭的眼睛漠然地盯著那二人之間的空氣中一個恰到好處的點。我們進去的時候,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個中年人講的,「我幫你在醫院又交了一筆押金——不是公司的錢,公司的賬現在一塌糊塗,人人都來逼債,沒有錢了,我拿的都是自己的。你正在難處,我今後也不用你還……我在你爸爸這裡做了這麼多年,這點忙也該幫。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你接下來治病、上學都需要錢,我儘快吧——我去想想辦法,跟那幾個股東說說,他們這樣不管你也不像話……你家在龍城不是有親戚麼?他們能不能照顧你?」 昭昭不說話。眼光輕微地躲閃著,像是小心翼翼地尋找到了一個乾淨的落腳的空地——那兩人的臉是一左一右的兩個泥水坑。 那人歎了口氣,「也對。這種時候,人家躲都來不及。你爸爸得罪過的人如今都抖起來了,在永川,現在真的是牆倒眾人推。不過有件事情應該算是好的,我們也找了點關係,你們家在龍城的那間房子應該可以還給你們,你耐心點,再等幾個月。」 昭昭眼睛一亮,得救似的說:「南音姐。」 那兩人也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告辭了,一切都順水推舟。其實我很想問問他們,他們說的「幾個月」究竟是多久。三個月也算幾個月,九個月也是幾個月。可是對昭昭來講,這就是不一樣的。我問過她們病房的護士長——那是個溫柔漂亮的姐姐,她說昭昭現在的狀況其實是,她原先的慢性病已經轉成了急性的——可能我表達不準確,總之,就是很危險的意思——按照現在的情形,很多突發狀況都有可能。至於「突發狀況」指的是什麼,我也不願仔細想了。每當我把手伸進背包裡,偷偷地摸一摸我藏在那兒的霜淇淋盒子,想像著昭昭淘氣地舔掉唇邊那抹奶油的樣子,我就覺得,「突發狀況」也可以包括她偷吃霜淇淋吃壞了肚子,會給治療造成些障礙——說不定真的僅此而已呢,也不能全聽醫生護士的。蘇遠智非常無奈地搖頭道:「南音,你不能不相信科學。」 但科學總是在危言聳聽——不對麼?科學一直告訴人們世界完全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但是又不肯對我們說哪怕一句「其實不用害怕的」。 後來,我的意思是說,很後來——當滄海桑田真的在我眼前發生過之後的後來,我常常會想起2009年的那些夏末的夜晚。昭昭的眼睛就像螢火蟲。想起它們,我就有種衝動,想說一句「從前呀——」用來當做回憶往事的開頭。 也不知是不是在醫院待久了,醫院裡面那種不由分說的白色就漸漸地侵襲了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倔強地盯著我,那張臉明明是小麥色的。現在不同了。 「鄭老師,」有一天她問哥哥,「你覺得,我爸爸的案子會怎麼判呢?」 「這個,真的說不好。」哥哥真是從來都不撒謊的。 「爸爸會死嗎?」她平靜地笑笑,像是一個小孩子想要隱藏一張考壞了的試卷。 「這個應該不至於的。」哥哥也笑著搖搖頭,好像她的問題是,「晚上會下暴雨嗎?」我想,也許哥哥是故意的。他不知該用什麼方式來安慰昭昭,於是他選擇了平淡地對待她所有的恐懼——敢承認的,和不敢承認的。 「昭昭,」我在旁邊插嘴道,「你為什麼喜歡陳醫生啊?」我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切好的蘋果瓣擺成一朵整齊的花——是我自己樂在其中,我總是能在這些無聊的小事情上找到快樂的。 她故作兇惡地瞪了我一眼。 「你說嘛,你告訴我他什麼地方好,也啟發我一下啊。」我打趣她,「因為我實在看不出那人好在哪裡,長得又不帥,又總是一副很屌的德行。」 「不許你這麼說!」她果然氣急敗壞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哪裡了不起嘛。」我笑著欣賞她中計的模樣。哥哥在一旁悠閒地伸了個懶腰,表示女孩子之間的爭端他不參與。 「他救過我,還有……跟你說不清楚,說了你也不懂。」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不計後果那樣追加了一句,「以為誰都像你啊,只喜歡長得好看的人,那麼膚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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