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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等到許橋終於能夠喘口氣,他才想起,他居然忘了一件最重的事:給他妻子呂小蓮打電話。

  他來商州,一直還沒有告訴他的妻子。不是他故意要瞞她,這是他的個性。任何事情在沒有成功,成為事實之前,他都不喜歡張揚。三天前組織部長找他談話,這幾乎就是省委確鑿無疑的工作安排,但他依然保持著克制的平靜,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異樣。他本來計畫今天到商州正式上任後,就跟他妻子報喜,但是一直忙碌,再加上邱仲成的催迫,自己急於熟悉情況,從下班前就開始研讀有關小青山水壩工程的資料,竟然忘了。

  「我想你肯定今天有很多應酬,忙不過來,我也就沒有來打擾你。免得別人說你是妻管嚴,丟了我們許大書記的面子。」呂小蓮在電話那邊表現出令人感動的溫柔。她告訴他,早上他剛剛從省城出發,她就知道了他工作變動的消息。許橋聯想起剛才的那些電話,不由得感歎現在真是資訊時代。「現在還在喝酒吧?少喝點,注意身體。工作是黨的,身體是自己的。」他妻子以為他還在應酬,是抽空出來給她打電話,所以簡短地關照他幾句,就體貼地掛斷了電話。

  許橋有些發愣。在過去十多年裡,這樣的溫柔,一般只有在需要他做特別表現,比如她父母生日的時候才能夠享受得到。事實上,在他們家裡,如果模擬一個政府的權力來考量,許橋失去了六分之五的經濟權力,五分之四的行政權力,四分之三的話語權力,如果再把跟他們一起生活的岳父岳母加在一起,他這部分微弱的權力還要縮減。他唯一擁有最多的權力可能就是勞動的權力。如果劃分地盤,只有廚房是他能夠決策和親自執行的地方,即使如此,這位前線指揮官常常還得接受後方統帥的遙控。妻子過強的性格造就了許橋的溫和寡言,他那個「麵團」的綽號,很大一部分就是因此而來。

  但是許橋從來沒有因此怨恨過他的妻子,甚至從來沒有產生過這個想法。他志不在此。

  他剛剛分配到新文區勞動局時,父母遠在另外一個城市,他孤身一人吃食堂,生活跟大學相差無幾。那個時候,他無比地渴望有一個家,下班後能夠回到家中吃一頓豐富可口,熱騰騰的飯菜,晚上睡覺的時候能夠抱著一個溫暖的身體,有一個人說說話,或者光是聽她嘮叨,於願已足。他的一位同事介紹了呂小蓮給他認識。說不上一見鍾情,但感覺不錯。呂小蓮是新文區文化局一位打字員,工作不如許橋,但人長得靚麗,而且她父親是區文化局一位副局長,按照某種尺度來衡量,許橋應該算高攀。呂小蓮的父親首先欣賞許橋的沉穩和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個人才能,他影響了呂小蓮,呂小蓮沒有在一開始就斷然拒絕許橋,並且在交往過程中漸漸發現了許橋許多優點,慢慢接受,最終產生感情。交往一年多後,他們結了婚,跟呂小蓮的父母住在一起。這一切決定了許橋在家庭中的地位。雖然呂小蓮和她父母並沒有歧視他。後來他調到市委後,有機會分房,在呂小蓮的主張下,他們搬了新房,但同樣還是跟她父母住在一起。許橋也沒有異議。

  事實上,他似乎對於生活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喝茶和吃回鍋肉是他僅有的物質追求,每個月除了給父母寄三百,後來漲成五百元錢外,剩下的工資全部交給呂小蓮,自己幾乎分文不花。他不打牌,不下棋,不嗜煙酒,不喜歡跟同事朋友聚會,下班就回家,看新聞,然後看書,寫文章,生活的軌跡幾乎天天如一。同時,他臉上永遠是那種淡然溫和的微笑,似乎從來沒有看見他衝動發怒,情緒激動的時候。呂小蓮曾經跟他父親談起過這個問題,她說他太悠閒太消極了,像個老頭兒一樣,似乎對生活一點熱情也沒有。她還有一句話沒有在父親面前說出來,許橋對於他們之間的性愛似乎也不是那麼充滿激情。這讓一向對於自己容貌充滿自信的呂小蓮倍感挫折。呂父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說:「有些鳥,他三年不鳴叫,但是他一飛,就能夠沖天。」呂小蓮讀書有限,對於這種隱喻的典故似懂非懂,但知道她父親不是在批評和否定她的丈夫。對父親的迷信讓她打消了那種隱秘的念頭,在它還沒有生長發芽之前就加以扼殺,他們安全度過了婚姻生活中的七年之癢。

  呂父可能是這世上最早看出許橋個人能力的人,許橋對此心知肚明並且在心裡充滿感激。他甚至知道他能夠調到市委,很大部分原因是他這位岳父使盡了渾身解數。但是兩個男人都保持著沉默,在家裡他們從來不談論與政治有關的話題。他的岳父只有這個能力,無法把他送得更遠,剩下的路,只有自己去走了。在這充滿荊棘和地雷的仕途之路上,有無數跟他一樣個人才幹出眾,具有理想的年輕人,他們和他一樣默默地堅持著,為之拼搏,為之流汗,為之流血和流淚,等待著屬於自己的舞臺和陽光。但是,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命運是苛刻的,除了個人的能力和努力之外,很多的時候,還需要寶貴的機遇,這甚至是決定因素。現在,命運之神終於對他綻放笑臉,他獲得了一個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舞臺。許橋起身活動一下腰和腿,然後走到牆邊推窗眺望。夜色中的城市在燈光的映照下,分外地輝煌美麗,這就是他的舞臺。許橋覺得自己的精神說不出地振奮,毫無倦意。他決定今晚就要把小青山水壩工程的所有資料看完,儘快熟悉新的工作,才不會辜負組織對他的信任和重用,不會辜負自己十多年的努力和等待。

  突然之間,他忍不住想到,十八個月以前,淩明山剛剛來到這個城市時,是不是也同樣站在這裡,充滿豪情地眺望?那時候,他又想到了什麼呢?

  這個時候,這個被新任市委書記眺望的城市,就在這市委書記眼中美麗的夜色下,一個跟他有關的陰謀即將發生。這個陰謀的主角,叫做付俊臣。

  付俊臣今年四十三歲,是西川石油技校的副校長。作為一所省屬中專的副校長,在商州算不上一個什麼人物,但他分管後勤,是眾所周知的肥缺兼實權,所以這幾年他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一周中除了週六周日,他一般都有飯局,在那些泛著浮華與堂皇,故作矜持與沾沾自喜的應酬場合,一半的時間,他能夠坐到首席,搶著跟他寒暄,希望能夠進行某種合作的大有人在。他擁有自己的轎車,工資福利在商州差不多屬於最好那一類,去年評了高級講師,雖然,他已經有十多年未曾上過課,未曾發表過一篇論文,未曾在專業上做出任何值得一提的成績,「但他在學校後勤工作上的表現和貢獻,我們是看到的,他應該獲得這個職稱。」這是他們校長曾憲仁在學校職稱評定會議上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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