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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四天前從單人房間換到這裡。或者是因為他們覺得大局已定,他的表現已經讓他們覺得放心,或者是因為春節前的嚴打抓獲了大批的不法之徒,他們決定不再讓他享受特殊待遇。當他接到轉號的命令時,他心中充滿期盼和暗喜。他抱著最後的希望:當他能夠跟其他人接觸時,總有機會把消息傳遞出去吧?但是不久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他曾經以為從前關押他的那個單人房間就是人間地獄,但是現在他知道了,地獄下面,還有十八層。

  這個房間的號長是四十來歲,被大家稱為吳哥的中年人,開著一家中型的酒店,因為酒後駕車撞人致死,並且逃離現場,正等待法律對他的審判。看來不會太重。因為在他的自吹自擂中,他已經使足了錢,最後的結果將是判二緩三。如果是以前,杜玉民肯定會對他的這種明顯違背情理的說法嗤之以鼻,現在,他完全相信他的話。同時,看守所的員警對他非常客氣以及他能夠成為號長都證明他將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但是這個房間實際上行使號長權力的是兩個混混。他們替人收賬未果,惱羞成怒之下野蠻地使用暴力致使事主殘廢。他們同樣喜歡自吹自擂,跟吳哥喜歡顯示他跟公檢法某些人的關係如何親近牢固一樣,他們另闢蹊徑,張揚自己在黑道的地位和令人噁心的殘忍。通常是兩個混混你來我往地講述他們從前的英雄事蹟,在這些故事中,他們成為鋤強扶弱,打抱不平的俠客,他們的敵人是其他不可一世的黑道混混,在他們勇敢的戰鬥下,結局毫無例外是他們的兇殘鎮住了對方,獲得了金錢的補償和對方的尊敬。他們互相補充,以此為榮,並且樂此不疲。杜玉民剛到這個房間的時候,遭到了他們的毆打,專業的程度絲毫不遜於剛剛讓他領教過的厲害員警。這證實了他們吹噓的兇狠絕非誇大。

  「小子,咱們跟你無冤無仇,但這殺威棒不得不打。武松也躲不過,知道不?再說,混哪條道不好,偏要去做強姦犯!」兩個混混盡興地舒展拳腳後,沒有忘記送給杜玉民一句總結式的調侃。

  是的,他是強姦犯。杜玉民悲哀地想。但是這麼多天過去了,他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感到悲憤、羞辱、不可接受。他發現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堅信一切都能扳回來,只要能夠讓市委書記淩明山知道他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他唯一擔心的是他的女友,一個單純、有些虛榮的移動公司營業員,如果她聽到這個消息,天知道她會不會因為受不了同事親友異樣的眼光而做出什麼傻事來。

  鐵門「咣當咣當」地打開。

  「老吳,加個人。」一個人進了房間,把行李丟在地上,站在門口。但說話的管教幹部並沒有進來。他很快地重新上鎖,然後離去。在有些看守所員警眼中,這些被法律剝奪了某些權利的罪犯基本上跟圈養的豬羊相差無幾,除非必要,他們懶於跟他們說話,不想進入任何一個充滿穢氣的房間。

  所有的人都看著新來的人。這是個跟杜玉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短髮,陰沉的臉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身材不高,略顯消瘦,但結實,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冷眼掃視整個房間的人,有一種森冷的威勢。似乎他一個人就足以對峙整個房間的人。

  「國……哥。」「啊,國哥。快過來坐。」幾秒鐘的沉默,兩個本來懶洋洋地躺在鋪上的混混跳起來奔到門口,討好地去拉手,撿起年輕人丟在地上的行李。

  這個動作決定了年輕人在這個房間的地位。毫無疑問,這是一位比兩個混混更加厲害的黑道凶徒。杜玉民立刻做出了判斷。但這一切跟他無關。這個房間中他是屬於最被壓迫和專政的物件。國哥開始跟兩個混混和吳哥寒暄,他似乎並不喜歡說話,但這種地方並不適合他過於擺譜,同時吳哥跟他算是勢均力敵——在這個房間裡,他的力量勝於吳哥,但在外面,吳哥略強。所以他只好屈尊紆貴跟他們聊天,整個房間裡的人都在聽著他們說話,杜玉民雖然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突然間,他聽見國哥咬牙切齒地說:「王拐拐這娃,遲早會叫他還這個賬的。」這句話抓住了他,他開始沉思起來。

  「現在開始辦公,都給老子站起來,一個一個地向政府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個混混站在鋪上大聲吼叫,打斷了杜玉民的沉思。所有的人都規規矩矩地從鋪上站起來,排成整齊的一列,他們已經接受過多次這樣的程式鍛煉,對於這種業務已經非常精通,挨著順序開始陳述自己的罪行:

  「報告政府,姓名:武義重,罪行:挪用公款十一萬七千五百六十九元整……」

  「報告政府,姓名:馮勇,罪行:詐騙……」

  「報告政府,姓名……」

  ……

  「他媽的,老子平生最恨的事,就是貪污受賄,最恨的人,就是貪官污吏。鮑溫州你這個臭蟲,給老子滾到最後面去。」等到房間內所有的人一一陳述完畢,國哥開始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安排尊卑秩序,顯示他對這個房間的統治,像一個英明的國家元首。他的話低沉,緩慢,但充滿威嚴。

  「打架那個,王什麼宏,你打架老子本來喜歡,但是你打的人是你老子,這個不能給你加分。你只能往前挪一下。」

  「那個陸貴,你他媽的連老婆也要逼著去賣,你他媽還是不是人?滾到後面去。強姦犯也比你強多了!」

  「國哥,這姓陸的,咱們都叫他綠烏龜。本來是把他擱在最邊上的,但是今天他家裡人來看了他,有東西孝敬,所以暫時讓他上進一下。」一個混混小心地解釋。他認為有必要補充說明一下,顯示自己在管理這個房間上並沒有出現原則性的錯誤。

  「不行,不能壞了規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許討價還價。滾邊上去。」

  「你他媽的還不快動,國哥叫你了,是不是皮癢了?」另一個混混揚了揚拳頭。綠烏龜立刻哭喪著臉把自己的被蓋挪到了杜玉民後邊。

  「強姦犯,過來。」杜玉民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是叫自己,趕緊再次從鋪上跳下來,答應一聲:「到。」跑到鋪頭。

  「這年頭還有強姦犯?兄弟,強姦這東西是個重體力活,以前遇上性子烈的還要帶血煞,你幹得了?」國哥曖昧地打量著身材單薄的杜玉民,突然飛起一腳,杜玉民像沙包一樣往後飛起,撞在牆上,然後摔倒在地,

  那一瞬間杜玉民腦中一空,卻不覺得痛,「我是冤枉的。」幾個字在杜玉民口中轉了幾轉,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過去十七天夢魘一樣的經歷,已經讓他很能控制情緒,並且承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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