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南風知我意2 | 上頁 下頁
九一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在她想要說話的時候,陪她說話。在她想要吃東西的時候,給她做她愛吃的菜。在她做噩夢驚叫著醒來時,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一個月後,朱舊的傷口拆線,醫生說,可以出院了。

  她收拾好東西,忽然對傅雲深說:「我們去博斯普魯斯海峽吧,來這個城市這麼久,你都沒有出去好好玩過吧。」

  博斯普魯斯海峽可謂是伊斯坦布爾的一大地標,它全長30公里,將土耳其分隔為亞洲部分與歐洲部分。海峽兩岸樹木蔥蘢,村莊、遊覽勝地、華麗的住所和別墅星羅棋佈。

  他們乘坐遊船,穿梭在海面上,深秋的風已經有點冷,吹起她的發,他用圍巾把她的頭包好,只露出眼睛,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明亮的笑容。

  「雲深。」

  「嗯。」

  「昨天晚上我夢見司朗了,他跟我說,Mint,你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麼了嗎?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低迷、恍惚、失去鬥志,沉迷傷痛不可自拔。那個堅韌、樂觀、強大的你去哪裡了?你真讓我失望。」她閉了閉眼,低低地說:「雲深,我很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神色,是真的對我非常非常失望。」

  她的神色非常非常哀傷,她說:「他本來可以好好的,是因為我,因為掩護我,為了讓我活下來,他才會……」

  「所以,我怎麼還能讓他失望呀。」

  她終於願意告訴他,她曾經遭遇過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是在快要抵達阿勒頗的營地時,穿越武裝分子控制的邊境地區被攔下。哪怕他們一再重申,無國界醫生組織是完全獨立於任何政治、經濟與宗教之外,提供不偏不倚的人道主義救援。可最後他們還是被帶走了,因為與朱舊、季司朗同行的兩名同事是本地人。

  他們起先被關押在一起,第三天,那兩個敘利亞本地同事被帶走,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沒有人告訴她與季司朗那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同伴遇難了。

  恐懼如暗夜裡的噩夢,讓他們每一天都在忍受著折磨。那些一遍一遍被拷問的場景,她甚至不敢再回想。

  然後有一天,有個很重要的人物受了嚴重的傷,需要立即動手術,而他們的醫生正好不在,便想起了被關押的他們。

  主刀醫生只需要一個,可季司朗很堅定地表達,必須兩人一起進手術室,他需要朱舊幫忙。

  他們合作了這麼久,朝夕相處,無需言語交談,她從他的眼神裡便看出來,他讓她在手術結束後,兩人想辦法逃離這裡。

  營地外停著很多軍用車,因為隨時都要被開走,所以很多時候連鑰匙也沒有拔。那場手術結束後,他們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傷者身上,季司朗敲暈了押送他們的人,拉著朱舊跳上了一輛車,開車逃跑。

  最後的那一段路,她實在不願意再回想,他們被人持槍追趕,那樣可怕的畫面,太不真實了,就像是電影裡一般,可確確實實,在她面前真實地上演了。

  她的手腕被子彈擊中,在更致命的傷害朝她襲擊過來時,是開著車的季司朗將她攬到懷裡,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

  她不知道季司朗要用多大的毅力與心智,忍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才能在身受重傷之下,依舊開著車拼命地往前跑。

  身後的追擊止於政府軍控制的地區,整整一個月,她終於逃離了那可怕的地方,終於自由了,可是,她卻開心不起來。

  季司朗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Mint,答應我,不要自責,不要沉迷于痛苦,堅強點。

  她伸手去捂他身上不斷湧出的血,眼淚落如雨下,心痛如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不住地點頭。

  他曾在撒哈拉沙漠以自己的血液為她續命,而這一次,他付出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情義太重,她欠下他的,永生都償還不了了。

  她站起來,走到船尾欄杆處,她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瓶小瓶裝的酒,擰開,將所有的酒液全部倒進大海裡。

  司朗,這是伊斯坦布爾最烈的酒,我以此敬你,欠下的恩義,來生我再還你。你放心,我將不再沉湎傷痛,不再自責。我們比誰都更明白,生之不易,能夠抬頭仰望頭頂的藍天、陽光,吃到熱乎乎的食物,在溫暖的被窩裡度過漫長的夜,能夠活著,我當知感恩與珍惜。

  司朗,大恩不言謝,我會帶著你的那一份對世間的仁愛之心,好好活下去。

  傅雲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靜靜凝視著她的背影,他輕輕舒了口氣。他知道,堅韌的她終會走出那暗影與傷痛。

  他也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瓶小小的酒,他將一半灑進大海裡,一半自己喝了。

  敬亡靈。

  謝謝你,季司朗。

  當晚的晚餐,朱舊終於喝了一小碗湯,又吃了一碗米飯。

  傅雲深很開心,問她:「明天想吃什麼菜?後天呢?」

  她說:「雲深,我收到Leo的郵件,他邀請我回母校任職。」她抬起右手腕,「我雖然以後不能再拿手術刀了,但救死扶傷,也不僅僅只有外科手術。我決定回海德堡。」

  他說:「好,什麼時候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微微訝異,說:「你是擔心我?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傅雲深凝視著她,說:「朱舊,我不是因為擔心你才想跟你一起回海德堡,是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生活,不是一天,一個月,而是餘生所有的時光。」

  她怔了怔,忽然想到那一年,他對她求婚時說的話,餘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跟你一起共度。

  他說:「對不起,你曾想要的肯定的答案,我遲了這麼久才給出。我希望不晚,我也希望,你不會拒絕我。」

  她回望著他,見他神色無比認真,甚至還有一絲忐忑,她忽然笑了,輕聲卻鎮定地說:「好。」

  曾那麼堅定地拒絕她,是什麼讓他忽然改變了心思呢?她不想問,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一個答案。這些都不重要,她曾有兩次親歷生死一線,這兩年也目睹過太多的死亡與離別,她沒有時間去糾結、矯情、矛盾、浪費。她心裡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愛他嗎?是的,我愛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這已足夠。

  他聽見那句輕輕的「好」字,忐忑的心落回原處,他恍惚又回到當年向她求婚時的情境,也是這般。

  只是,歲月倏忽,一晃便是十年已過。

  多麼慶倖,兜兜轉轉,她還在身邊。

  他傾身,捧住她的臉,深深吻她。

  他們在三天后啟程返回海德堡,Leo開車到機場來接,見傅雲深與朱舊十指相扣的手,打趣道:「嘖嘖,不要這麼高調秀恩愛好不好?」但話語裡卻是真的替他們高興。

  當車子漸漸駛向內卡河畔半山腰別墅區,最終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前時,朱舊訝異地看向傅雲深。

  他微笑:「我後來讓Leo幫我又買了回來。」

  這幢房子裡,承載著他們那麼多的記憶,他捨不得它屬於別人。

  「對不起,雲深。」

  「說什麼呢,奶奶的生命比房子寶貴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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