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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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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屋子裡的陳設,想起自己初初嫁到易家來的時候,只覺得這宅中一切都奢華到了極點,所有吃穿度用,連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嘗見識過。再加上易繼培鎮守一方,大權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諸侯誰不給幾分薄面,易家宅中真正是往來無白丁,將錢權二字看得再輕薄不過,金玉滿堂亦不過如此。而現在看滿屋子女眷哭哭涕涕,說不出愁苦之態,所謂榮華富貴恍若大夢一場。現在兄弟鬩牆,父子反目,這裡頓時成了牢籠,連累他們都被囚困於此。 她們這些人被關在一起,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邊,正巧留了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所以自她故世,這個貓洞也沒有堵上,現下卻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只從洞裡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弁也不同她們說話,就像真正的監牢一樣。易家的女眷何嘗受過這樣的委屈,夜深人靜,各人在電燈下淚眼對淚眼,並無半句話可說,只是更添了一種恐懼和愁苦。好在這裡明暗三四間屋子,有著好幾張床和煙榻,大家也就胡亂睡去。秦桑本來路上勞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略躺了一會兒,也不過只睡著短短片刻,聽見屋子外頭馬弁巡邏的腳步聲,複又驚醒。 大少奶奶也是沒有睡著,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無可奈何。這時候曉蓉突然從夢中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六姨太太抱著她拍著哄著,只是哄勸不住。屋子裡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來看,伸手一拭曉蓉的額頭,原來是滾燙的。她見孩子雙頰通紅,說道:「莫不是受了涼?」 秦桑原來在學校裡學了一點西洋的救護知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搏,說道:「燒得這樣厲害,萬一是傷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徑直走到窗邊去,大聲道:「去跟二公子說,四小姐病了,要請大夫來。」 外頭的馬弁並不答話,秦桑怒道:「告訴易連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親妹子,他便再沒人性,也不能看著親妹子病死!他已經氣死了老的,難道還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若不把我們這滿屋子的女人全殺光了,但凡我們這些女人有一個活著,絕不會輕饒過他!」 眾人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連連拉著她的衣袖,秦桑卻並不理睬。沉思片刻,轉身去舀了冷水,擰了條冷毛巾來,敷在曉蓉的額頭上。六姨太說:「小孩子禁不起這樣冰冷的……」秦桑道:「發燒就是要用涼的,不然燒壞了神經就完了。」然後又打了盆溫水來,讓大少奶奶幫忙解開曉蓉的衣服,她用溫水替曉蓉擦著腋下和膝彎,只見曉蓉呼吸依然短促,臉上還是通紅通紅,可是溫度卻降了一點兒下來。六姨太見此計有效,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樣幾個人輪流替換著,給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曉蓉卻重新燒得厲害起來。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時忽然聽得門鎖嘩啦一響,原來一名帶槍的馬弁,引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進來,正是日常給易家人看病的孫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來的,見這屋子裡全是人,不由得大感驚愕。六姨太見著孫大夫便如見著救星似的,淚如雨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大少奶奶引著孫大夫給曉蓉診視,孫大夫坐下來號脈,那馬弁便站在門邊,六姨太只是拭著眼淚,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說話,只是滿臉愁苦的看著孫大夫。 孫大夫號完了脈,要寫方子。本來平日看病易家都備著筆墨,可是這間屋子裡卻是沒有的,秦桑便對那馬弁說:「勞駕,你帶孫先生出去開方子吧。」那馬弁不疑有它,轉身就打算拍門告訴外頭的同伴,沒想到剛一轉身,秦桑已經操起旁邊的紅木小方凳,狠狠就砸在他頭上。那馬弁猝不防及,哼了一聲就軟癱在地上了。 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裡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孫大夫更是瞠目結舌,只有秦桑鎮定自若,飛快解下馬弁背的長槍,卻大聲道:「孫大夫,煩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頭疼了一夜,您替我號個脈。」然後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孫大夫到里間去。 孫大夫見她拿槍指著自己,無可奈何只得往里間退去,秦桑一邊拿槍步步逼著他,一邊卻對屋子裡所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少奶奶用手捂著嘴,六姨太摟著曉蓉驚恐的望著她,幾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只不敢作聲。 秦桑一進到里間,卻對孫大夫說:「孫先生,麻煩您把衣服脫了。」 孫大夫嚇得全身如同篩糠,牙齒格格作響,連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三……三……少奶……奶……這……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卻出奇的鎮定:「我只是借您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這院子是我的事,絕不連累先生。」 孫大夫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連忙哆嗦著解開扣子,將長袍脫下來給她。這時候大少奶奶也進來了,看著這情形,只嚇得傻了,秦桑卻小聲道:「大嫂,快給我找條繩子!」大少奶奶如夢初醒,急得卻手足無措:「沒有繩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腳布扯下來。」 大少奶奶窘得臉上發紅,卻一聲不吭,坐在那裡三下兩下便將裹腳的帶子拆開來給她,秦桑將孫醫生結結實實捆成了粽子,然後掏出條手絹塞住他的嘴,小聲對大少奶奶說:「大嫂,把另一條裹腳布也給我。」 大少奶奶這輩子也沒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過自己的小腳,看孫大夫骨碌碌兩眼翻白,死死正盯著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說的話去做,將另一條裹腳布也拆下來給她。秦桑走到外頭,想將那個被砸得昏死過去的馬弁拖進裡屋去,可是她力氣畢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六姨太將曉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來幫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過來似的,幫著抬的抬拉的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那馬弁弄進了裡屋。秦桑把馬弁身上的那套軍裝也扒了下來,然後照例用裹腳布將他捆了個結實,頭也沒抬的說:「給我一條手絹。」 有人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將那手絹塞進那馬弁的嘴裡。這麼一折騰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悄聲道:「咱們得商量一下,誰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聲道:「曉蓉在這裡,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說道:「我一個小腳能走到哪裡去?還是六姨娘跟著三妹走,曉蓉我來照應。」 秦桑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遲則生變。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腳,穿孫大夫的衣服應該合適,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驚膽寒的答應了一聲,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軍裝穿起來空蕩蕩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將腰帶緊了又緊,大少奶奶含淚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軍帽壓在頭上,細心的將頭髮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臉色蒼白,不過勉強還算鎮定,說道:「走吧。」 秦桑背著槍低頭拍門,外頭的馬弁將鎖開了,她當先跨出去,四姨穿著長袍馬卦,又將孫大夫的那頂黑呢禮帽壓得極低,開門的馬弁果然沒有留意,低頭繼續重新鎖好了門。秦桑偷看,只見院中有四五個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著槍巡梭不定,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直穿過庭院,秦桑的一顆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己,這個院子平日走來,也就十幾步路,可是今天這十幾步,卻像是幾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腳就跑出去,但偏偏還要慢慢的走,這樣的天氣,還沒有走到月洞門口,又出了一身汗。 她聽著身後四姨太的腳步聲,倒還不算淩亂,只是夾雜著很輕的「格格」聲,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原來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她又不能回頭跟四姨太說話,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眼睜睜看著終於走到月洞門前,這才想起來大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腦中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先去後頭廚房。她想的是,雖然闔府被圍,但這麼多人都要吃飯,廚房總得出去買菜,說不定有機會混出去。誰知剛剛走到月洞門口,忽然見一隊人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易連慎。這樣子避無可避,她身後的四姨太太嚇得面無人色,「咣啷」一聲肩上的藥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經打上了槍栓,但易連慎帶著衛隊,嘩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槍栓指著她們兩人,易連慎見著她們的打扮和神色,先是仿佛吃了一驚,然後漸漸覺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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