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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說,搭火車太氣悶,我們就先在方家店下車,或者換汽車,或者換船。請少奶奶先回符遠去,不必等我們一路。」

  朱媽一聽這話,氣得渾身發抖,秦桑卻覺得可有可無,潘健遲遣來幾名聽差,名義上說是服侍,實際上卻如同監視似的。朱媽眼睜睜看著易連愷帶著閔紅玉下車,潘健遲跟在他們後頭,只提了幾件隨身的行李,站在月臺上,閔紅玉得意洋洋,還對著她們這包廂的車窗比了一個飛吻,朱媽氣得便欲隔窗大罵,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見為淨,渾若無事。

  這趟快車到符遠已經是入夜時分,符遠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昌符鐵路的終點,偌大的火車站燈火通明,蒸汽車頭噴出的白霧一團團籠住月臺。秦桑還是舊曆年的時候回過符遠,此時往車窗外望去,只見月臺上空蕩蕩的,不知為何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不遠處是火車站的一排房子,再往遠看,就是黑壓壓的樹林。那樹林子的後頭就是城牆,進了城樓不多遠即是碧波蕩漾的符湖,煙波浩渺。符遠地勢險要,三面環山,一面卻是這符湖占去了半城風光。整個符遠城,其實就是沿著湖畔迤邐建起來的,許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邊。依山傍水,風景十分秀麗。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邊一座深宏大院。

  因為走之前拍過電報,所以一俟火車停穩,易家的聽差便首先登上包廂。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從前侍候易繼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帶大易連慎的乳母,所以連易連愷都格外客氣,稱他一聲「王叔。」秦桑見著他,也笑了笑:「煩王叔來接我們。」

  王管家卻是謹小慎微慣了,陪笑連聲道:「三少奶奶別折了我這把老骨頭。」又問:「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個機靈的人,並不見易連愷的行蹤,雖然心下納悶,但亦並不多問。陪著秦桑先下車,月臺上早就有易家派來的車子侯著,王叔親自侍候秦桑上車,韓媽因為是隨身的女僕,便坐在司機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機旁,自有其它聽差去招呼僕人、行李。

  從火車站到易家老宅汽車走來,不過短短兩刻時間,拐了最後一個彎,遠遠就可以見到街口的牌坊,從牌坊底下穿過去,看見極大幾株柳樹,拱衛街頭兩扇朱漆大門,卻有兩排佩長槍的警衛站在那裡,樓門洞裡懸著栲栳大的兩盞燈籠,裡面裝著一百支的電燈,雪亮的光映得門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如同白晝一般。風吹垂柳枝葉拂動,卻可以看到高牆上圍著的鐵絲,倒栽著尖刺。

  他們的車子一直沒有停,駛進去穿過第二座門樓才停下來,正對著門樓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這影壁前下了車。平日裡他們回來,上房裡的聽差早就湧出來,笑嘻嘻搶上來,一迭聲吵嚷說道:「給三倌請安!」

  「少奶奶安康!」

  「三倌三少奶奶回來啦!」那種熱鬧一直將他們簇擁進屋子裡去。

  只是今天卻是出奇的冷清,上房裡並沒有一個人迎出來,秦桑下車的時候,正好一陣涼風撲在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候,上房裡走出個人來,雖然穿著便服,但那姿勢一看就是軍人的。他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踱出來,臉上還微微帶著三分笑意:「三妹妹回來了?」

  秦桑見是他,不由微覺意外,但還是叫了聲:「二哥。」

  此人正是易繼培的次子易連慎。他因為常年在軍中,所以顯得黑瘦英挺,氣質自然出眾,與易連愷的紈絝樣子相比,簡直沒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見到這位二哥,而且每每易連愷提及他,總是一種不屑語氣。而且易家是舊式的家庭,素來嫡庶分明長幼有序,易連慎忙於軍務,而她不過一年三節才回老宅,兩個人並沒多少交集。所以她也只是客客氣氣:「二哥這麼晚了,還要出去辦事?」

  易連慎卻笑了笑,說道:「我不出去辦事,我是特意在這兒等三妹妹……三弟怎麼沒有陪你回來?」

  秦桑見他雖然臉上笑著,可是目光閃爍,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她不由問:「父親大人回來了麼?我先去向父親請安。」

  易連慎卻又笑了笑:「不急。」他說話的語氣聲調都是從容不迫,但秦桑卻微覺詫異。只見他舉起手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幾名全幅武裝的馬弁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端著槍走上前,易連慎卻慢慢一步步往後退,說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的休息一會兒。」

  秦桑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麼事卻猜測不到。那幾名馬弁雖然端著槍,但待她也還算恭敬,將她一直送到東邊的跨院裡。一進這屋子的門,秦桑便知道不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為易繼培的幾位姨太太,並大少奶奶,甚至還有六姨太的女兒曉容,今年才五歲,都在這裡。闔府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被關在這屋子裡,說是被關,是因為房門從外頭反鎖著,馬弁開鎖的時候,裡面的人幾乎個個嚇得面色蒼白,等看到秦桑走進來,屋子裡的人都是一怔。過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篤篤地顛著小腳迎上來,正是大少奶奶。

  她雖然神色驚惶,卻還能拉著秦桑的手,一句話噎在喉嚨裡似的,半晌才說出來:「三妹妹……你怎麼回來了!」幾位老姨太太抹著眼淚,而易繼培最得寵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摟著自己的女兒曉蓉,兩眼直愣愣地,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易繼培半生只得三子,並無女兒,所以這個小女兒一慣看得很嬌縱,此時縮在母親懷裡,眼巴巴的瞧著滿屋子的大人。

  秦桑問:「出了什麼事?」

  她這一問不打緊,六姨太卻「哇」一聲哭起來:「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馬弁用槍桿子「砰砰!」的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許哭!」

  六姨太被這麼一嚇,又直愣愣地收住聲音,倒是她懷裡的曉蓉哭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媽……我怕……」

  「寶貝不怕……寶貝不怕……」六姨太喃喃哄著女兒,拍著曉蓉的背,安撫著她。大少奶奶眼睛紅紅的,拉著秦桑:「三弟呢?三弟回來了沒?」

  秦桑追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大少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原來昨天晚上易繼培回來,不知道為什麼事將易連慎叫去罵了一頓,後來易連慎從上房出去的時候,好幾個下人還聽見易繼培隔窗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看我明日怎麼收拾你!」

  因為易繼培素來是爆炭脾氣,對幾個兒子極為嚴厲,易連慎更是三天兩頭挨駡,左右不為了公事,就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幾乎都已經習以為常,宅子裡誰都沒有當回事。等到下午的時候易繼培在家裡宴請好幾位同僚吃飯,不僅有在符遠的幾位旅長,其中還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飯吃到一半,易繼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連慎在軍中的一切職務,正在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易連慎帶著實槍荷彈的衛隊就闖進來了。

  易繼培一見兒子帶著衛隊沖進來,自然是破口大駡,但沒等他一句話罵完,易連慎身後的衛隊已經「嘩啦啦」拉開了槍栓。易繼培本身血壓上頭就有病,罵著罵著兩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頭一歪竟然中風了。幾位旅長嚇得面無人色,七手八腳的將易繼培扶起來,只見易繼培舌頭僵硬,已經說不出來話,不由得亂作一團。只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從容鎮定,甚至還舀了一勺魚翅湯,慢條斯理的說:「大帥突染暴病,事出突然,為穩定局勢,我提議由二公子暫代督軍之職,諸公意下如何?」

  幾位旅長哪裡敢說個不字,可是仍舊被扣在花廳,至今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易連慎便立時下令關了宅子大門,只許進不許出。那時候後頭女眷還不知道前面出了事,直到易連慎的衛隊將闔府圍成鐵桶似的,才聽說大帥病了。正自慌亂間,廚房裡正巧有個廚子侍候上菜,貓腰隔著窗玻璃看到花廳裡的一切,這廚子最是機靈,悄悄就溜到了後院,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六姨太,六姨太頓時哭著喊著要去前頭拼命,被易連慎的人攔回來,易連慎便命人將女眷全都關到一處

  現在易繼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這裡,只不知道外邊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沒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家變驟生,頓時跌坐在榻上,怔怔的看著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說:「我們那一個反正是廢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脫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塊兒回來的麼?」

  秦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哭道:「這是作的什麼孽……二弟怎麼會這樣糊塗……」

  秦桑聽她一面哭一面說,可是那一種身陷囹圄的驚恐,更漸漸的添了淒涼之意。她想起易連愷半道下車,不知道是喜是憂。如果說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說是憂,自己已經陷在這天羅地網裡,他在外頭說不定能逃出生天,只不曉得姚師長到底是哪邊的人,如果連他也是易連慎的心腹,或許會遵了易連慎的命令,將易連愷扣押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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