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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李翠紅哪是吃素的,先是撿起筷子,拿在手裡打量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看著何順生說:「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的手指頭哪去了?」

  趁何順生發愣,李翠紅把筷子劈頭蓋臉地扔過去。何順生打了個激靈,人就跳了起來。一場肉搏戰不可避免地開始了,撞得木地板砰砰響,滾來滾去的身體把飯桌撞得地震似的搖晃,筷子、碗以及盤子相互碰撞著響成一片。李翠紅氣喘吁吁地喊:「你打夠了沒有?打破了盤子、碗,你去買啊!你他媽的錢多了燒的啊!」

  母親就端起架子拉下臉說:「別」他媽的、他媽的「罵起來沒完,他媽還活著呢,就在你跟前!打人還不打臉呢,你倒好,罵到眼前了。」

  戰爭就這麼停止了。母親摟著嘉嘉泰然自若地看電視。何春生的一根「哈德門」已經抽得只剩煙屁股。他每次都是這樣,成習慣了,不勸也不拉,一支煙的時間戰爭自動結束。

  然後,李翠紅就會從地板上爬起來,把打罵時露出的肚皮蓋上,捋一把亂糟糟的頭髮,開始收拾飯桌。

  今天李翠紅爬起來捋了捋頭髮,卻沒收拾飯桌,直截了當地問何春生:「你打算在這間房裡結婚?」

  母親愣了一下,李翠紅問的話讓她意外。她看著何春生,沒說話,但責問是有的,全在眼裡,那意思是:你嫂子說的是真的?

  何春生把一支殘破的煙屁股轉來轉去地捏著,半天才說:「不知道,我總不能在露天地裡結婚吧!」

  李翠紅「嘖嘖」兩聲,說:「看看,我就說你這幾天很反常嘛!以往你只要床上能扒拉出個窩鑽進去睡覺就成了,這陣子看你勤快得……床底下,牆旮旯,哪兒有你收拾不到的地方?我就捉摸你這麼勤快不是好兆頭。沒人讓你在露天地裡娶媳婦,就是我們願意,城管也不願意。可是就咱家這腚大的地方,你在這間房子裡結婚,飯桌擺哪裡?擺你房間你媳婦願意?」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放槍似的。

  何春生也惱了。本來一想到要把織錦娶進這樣逼仄的家,他心裡就不舒坦。當然,這不舒坦的大多原因是出於男人的虛榮心。作為男人,娶媳婦一定要給她比原來更好的生活才算是顏面有保。可他娶織錦,簡直像是拽著仙女下凡,心裡已經夠不好受的了,李翠紅再一囉唆,他就覺得有股子惡氣在腰間拱啊拱啊,就要躥出來了。他強忍怒火,盯著李翠紅,「嫂子,那你就幫我出個主意吧!我該怎麼辦?」

  李翠紅知道何春生是在給她出難題,就撇了撇嘴巴,端著飯碗去廚房了,一邊走一邊嘟囔:「該怎麼辦?你自己都不知該怎麼辦,我能知道該怎麼辦?」

  何順生正拿著生洋蔥蘸甜麵醬,滿屋子都是刺鼻的洋蔥味兒。何春生的心情糟糕透了,遂惡狠狠地盯著哥哥說:「你以後能不能少吃點兒洋蔥?」

  何順生咬了一口洋蔥,瞪著他說:「我就好這口,礙你什麼事了?」

  何春生怨恨地看著他,恨不能上去把那個巨大的洋蔥奪下來,一下全塞進何順生口裡。他不敢想像,如果和織錦結了婚,她能不能日復一日地忍受家裡飄著刺鼻而難聞的洋蔥味,隔三差五還會上演肉搏戰。一想到這些,他的頭就又漲又亂。他擺了擺手,「你們吃完飯就回自己屋吧,別看電視了,我要睡覺。」

  「憑什麼不讓看電視?電視又不是你買的。」何順生不悅了。家裡唯一的一台電視機就擺在這間屋子裡,飯後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他從來都不會因為困了就趕大家回屋睡覺,向來都是他睡他的,別人看別人的,互不干涉。今天,這小子確實有點兒反常。

  「還沒娶回來呢,就這樣,娶進門,這日子還有法子過?春生,你甭以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你是要娶個高檔媳婦不假,可你也別把你娘和你哥當下三爛吆喝。」母親嘟噥著,開始給嘉嘉脫襪子,「去洗腳,洗完了早點兒睡,別耽誤了你叔叔的春秋大夢。」

  嘉嘉要看電視,扭著身子不肯去。

  李翠紅過來,一把拽過嘉嘉,啪啪在屁股上拍了幾巴掌,「洗腳!洗完滾到床上去睡!你叔將來是和高級白領女人睡覺的人,不一般,咱惹不起。」

  何春生最後一絲忍耐徹底崩潰了,他砰地扔了水杯,騰地站起來,指著李翠紅的鼻子,「你他媽的還是個做媽的嗎?你他媽的到底是用屁眼說話還是用嘴說話?」

  李翠紅沒想到何春生的反應會這樣強烈。說真的,這幾天見何春生扔這個撇那個的,她心裡早就毛了。她猜到何春生是打算把織錦娶到這間房裡,她當然不願意。其一,她和何順生不可能有能力出去買新房。織錦工資高,完全有能力和何春生在外面租房結婚,或者他們在織錦家結婚。織錦家那麼大,空房間也有,幹嗎非要擠在這邊?他們和母親住在這裡,然後再多使點兒甜頭給母親,就可以把老房順理成章地過戶到何順生名下。其二,她不願意和織錦在同一個屋簷底下進出。這不僅因為織錦年輕漂亮,而是織錦家境太好,學歷又高,工作又體面,會讓她很自卑。處處不如人的滋味,她不喜歡。如果織錦和何春生在這房間結婚,這將成為不可避免的事。自從知道何春生會和織錦結婚的那天起,她就沒打算要和織錦做和睦的好妯娌。這並不是她刁蠻,而是有自知之明。誰見過魚能和岸上的狗做朋友的?她覺得她們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是有距離,有隔閡,有種類似於玻璃一樣堅硬而透明的隔閡,看不見摸不著,卻確實存在,它讓她們之間可以相互看見,卻不能相互融入。

  李翠紅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何春生,你的屁眼長在臉上?」

  何春生鬥不過李翠紅的嘴巴,順手就撈起煙灰缸,手還沒來得及揚起來,就被何順生攥住了,「春生,你要幹什麼?我告訴你,春生,你嫂子是我老婆,我打她歸我打她,我就是把她打死那是我的事,但是,別人不能打!春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敢動你嫂子一根汗毛,我就能弄殘了你……」又沖母親喊,「媽,管管你的寶貝兒,他小子要造反。」

  「春生,你讓不讓你媽活了?」母親沖上來,奪下何春生手裡的煙灰缸。奪來搶去中,煙灰撒了出來,嘉嘉突然大哭著說煙灰撒進他眼睛裡了。李翠紅一聽急了,瘋了一樣撲上去要抓何春生的臉。別看何春生擺出一副要揍李翠紅的架勢,但如果來真的,他還真下不了手。他左擋右擋地往外退。母親一把拽住李翠紅,「你要幹什麼?你們不怕鄰居笑話,我還要臉呢!」

  李翠紅被母親死死地抱住了,動彈不得。她開始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傾訴她這些年來的不易——嫁了個耍流氓被人砍了三根手指的男人,又攤上個一進廚房就頭暈的婆婆,她每天趴在縫紉機上死做活做地賺錢養家,還要一天三頓飯地伺候一大家子,本來以為兄弟媳婦要進門了,她可以輕鬆點兒了,誰知道兄弟媳婦還沒進門,一家白眼兒狼就開始欺負她這個老媳婦了……

  李翠紅坐在地板上鼻涕眼淚地鬧,肝腸寸斷似的,母親的手就緩緩松了下來,臉上的怒意也消散許多。是的,李翠紅所說確是實情。想當年,為了嫁給何順生,她和娘家鬧得不上門。何順生又不爭氣,前幾年四方路市場取締了,不得已,母親的爐包攤也撤了,只好去劈柴院的一家飯店的後廚做零工,誰知又遇上了煤氣洩漏,好歹撿回一條命,卻從此落下了一進廚房就頭暈的毛病。自打李翠紅嫁過來,她就徹底不進廚房了。雖然李翠紅也鬧情緒,但摔摔打打地鬧騰完了,三餐飯也就香噴噴地端到桌上了。相比那些一到週末就要忙著伺候兒子媳婦一家的老鄰居,母親很知足,覺得李翠紅人雖然是潑了些,心眼卻不壞,有時裁套新衣服、買雙新鞋子給她,在鄰居面前,這讓母親很是長臉。

  嘉嘉哭,李翠紅鬧,家裡亂成一團。母親捂著腦門說:「我的頭要炸開了,順生啊,你讓翠紅別哭了。」

  何春生也覺得自己剛才太魯莽,連忙抱起嘉嘉去廁所洗眼睛。嘉嘉從指縫裡見是他,又抓又踢地說他是壞蛋,不讓抱。

  何春生不吭聲,帶著憤怒把嘉嘉挾到廁所,打開水龍頭掬著水給他洗眼睛。嘉嘉哭得更響了,何春生壓低了嗓門狠狠地說:「你再鬧,我就順著窗戶把你扔到街上去。」這一招果然奏效,嘉嘉的哭鬧漸漸弱了下來。

  何春生歎了口氣,仔細地給嘉嘉洗眼睛,不知不覺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吸了一下鼻子,問嘉嘉的眼睛還難受不難受。嘉嘉眨了兩下眼睛,說好了。何春生正打算把嘉嘉放下來,卻發現嘉嘉猛然被人從他腋下抽走了。他回頭,是李翠紅,正虎著臉,拿了一條毛巾給嘉嘉擦臉。

  何春生不想讓李翠紅看見自己掉淚,怕她日後興奮起來還不知怎樣拿話作踐自己,就湊到水龍頭底下,嘩啦嘩啦地洗臉。後來,他聽見李翠紅用鼻子哼了一聲,再然後,身後就安靜下來了。

  何春生茫然若失,下一步該怎麼辦呢?他站了一會兒,就出去了,沿著中山路,去了海邊,趴在棧橋上,聽著海濤潮來潮去,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而無助。

  何春生回家時,已經是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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