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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說者的嘴巴很誇張地張著,半天合不上。再熟絡一些的朋友就會說:「織錦,你沒發燒吧?」

  織錦說:「我幹嗎要發燒?我沒傷風也沒得病毒性感冒。」

  和他們說這些的時候,織錦目光堅定,語氣平和而從容。她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大約就是她與何春生太不相配了吧。一個連大學的門都沒進過且毫無前途可言的超市收銀組組長,和一個跨國公司的財務總監,更要命的是,處在弱勢的是男方。

  幾千年來,大家都習慣了女人處處扮弱者,尤其是在婚姻裡,向來都是強丈夫弱媳婦。

  關於為什麼決定嫁給何春生,織錦不想解釋。如果遇到有人一定要追著問,她會平靜地說:「我相信我爸爸的眼光,他看好的人不會錯的。」

  她想,一解釋就破了,何春生就會被看低了。如今她決定嫁給他了,彼此就成了對方人生的一部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她又何嘗不是矛盾的?和馬小龍分手後,織錦也曾想過,不戀愛不結婚照樣是一輩子。可這一個多月來的種種孤單荒涼實在太殺心了。同齡人大多已婚了,沒人有閒暇陪她。比她年齡小的,似乎不太願意和她玩。特別是像她這種大公司管理層的單身女子,總讓人有種難以親近的感覺,好像和別人之間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壁,看似很近,其實永遠無法抵達彼端。與不戀家的已婚男人玩,織錦玩不起,他們總是一邊紳士地和女人說話,一邊琢磨怎樣完美地褪下她們的裙子。他們對女人下半身的關注永遠勝過對女人上半身的關注。男人眼裡的女人,再有能力,再有才情,都是狗屁。在他們看來,你只是個女人而已。

  這樣明目張膽地傷害自己,織錦做不到。

  她想過很多。單身真的像時尚雜誌中叫囂的那麼好嗎?織錦覺得那是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歲月對單身女人更加顯示了它的猙獰與殘酷。老了,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少了,工作退休了,父母老去了,連孩子都沒有。咳,反正所有能讓人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的藉口都不存在了。你會感覺自己像座孤島,越來越被熱鬧的生活孤立出去了。婚姻雖然瑣碎庸俗,但它是最有意義、最充實的瑣碎和庸俗。至少它能讓人喜,讓人怒,讓人悲……一環又一環地讓人按部就班地把人生走完。

  織錦不願做個下班後無所事事,只能在街上溜達的單身女子。女人之所以逛街上癮,那是因為不能天天逛。但逛街一旦成了生活常態,它不僅乏味還疲憊。咖啡店、酒吧這些地方,一個單身女人能去泡嗎?鬼才知道那些候在酒吧裡垂涎女色的「狼們」怎樣一邊鄙薄單身泡吧的女人,一邊想入非非呢!至於看碟,如果把看碟當成生活的主要內容,那就太可笑了。她想像自己抱著零食蜷縮在沙發上,為那些虛構的別人的人生而歡喜、悲傷的樣子就覺得可笑,幼稚得很。

  種種消磨時光的方式都被織錦否定了,既然有這麼大把的時光沒地方打發,那麼找個看得過去的男人結婚吧,生個孩子吧!至少她會忙起來,忙得沒時間憂傷,忙得來不及情緒不好。

  她想有自己的充實而庸俗的人生。

  她曾考慮過何春生之外的男人。可她發現,在情事上,男人是勢利的。與她年齡不相上下的單身男人,有一批是條件優越的鑽石王老五,他們喜歡男歡女愛,卻壓根兒就不想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會選擇同齡的單身女子。原因很簡單,有鮮魚誰還吃鹹魚?他們不需要女人幫他們賺錢,所以,「織錦們」的高學歷、高薪水對他們一點兒誘惑力都沒有。他們只要一帶出去就能像鑽石一樣給他們的臉面增輝的女孩子。符合這樣條件的女孩子,一定是年輕的漂亮的。更關鍵的是,這樣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是很清高,她們肯巴結他們,不會像「織錦們」這般端著矜持和清高,讓他們覺得很沒成就感。

  還有一批條件不夠優越的單身男人,基本上是被女人們挑剩的。這樣的次品,當然不在驕傲的織錦的考慮範圍之內。至於喪偶或離婚的男人,織錦更不考慮了,她不想無時無刻地被人悄悄拿來與舊人比長短。

  如果除了馬小龍之外要選一個男人做丈夫的話,就何春生吧。雖然他在各方面都顯得弱了些,可她要選一個共同生活的丈夫,又不是選一台賺錢機器。而且,她幾乎目睹了何春生的整個成長歷程。最重要的是,何春生一直愛她,而且選擇他,又能幫爸爸履行諾言,她為什麼不呢?他只是有些庸俗和瑣碎而已。

  織錦覺得,在何春生面前,自己是透明的。她的缺點與優點,何春生早就知道,更是包容了,包括她和馬小龍的過去。這種感覺讓她很輕鬆。當然,偶爾她也會覺得這很是欺負何春生。憑什麼呀?就因為他家境一般,學歷不高,對她一往情深,就要毫無怨言地收拾馬小龍的愛情殘局啊?

  6

  自從何春生確定織錦打算嫁給他之後,他就在心裡籌備上了。新房選在哪裡呢?他們住在二樓,一共住了兩家人。何春生家三間房,母親帶著孫子嘉嘉住一間,何順生夫妻占了一間,中間這間最大,是何春生的臥室兼客廳。

  何春生想過買房,瞅著青島一直居高不下的房價,他的心就開始發抖。按照他的工資水準,除非他不吃不喝攢到六十歲,也就勉強攢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二類地段房子。租房子?房價高,房租也必然高啊!就他的薪水,付完房租,每個月勉強黃瓜青菜度日。這樣的日子,不要說不敢指望織錦會心甘情願和他一起熬,連他自己都不甘心。

  末了,就剩下在家擠。

  雖然決心在家擠擠算了,何春生卻沒和母親說,覺得說出來有點兒殘忍。更不敢和哥哥說,何順生脾氣暴躁他不怕,好壞還是講理的,他怕李翠紅的嘴巴。

  用母親的話說,李翠紅一張嘴,那個惹她張嘴的人就沒了活路。因為她嘴裡分泌的不是唾沫,是能蛻皮去毛的開水啊!經她的嘴過上那麼一遍,肯定是要皮開肉綻的。

  何春生能做的,就是把家裡不用的一些陳年舊貨拎出去扔了。扔著扔著,他就覺得家裡寬敞了。有時母親會說:「春生,什麼時候學講究了?」

  母親說的講究是衛生或是條理的意思。

  何春生就憨憨地笑一下。不笑又能怎麼樣呢?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和母親以及哥哥、嫂子攤開在桌面上說的——說他要把織錦娶回來,用家裡最大的那間房子。

  想像著這些話出口之後家裡人的反應,何春生覺得腦子都要炸了,像即將被砸開閥門的爆玉米花燜鍋。

  飯桌上,李翠紅會不經意似的問何春生和織錦談到什麼地步了。

  何春生知道,別看李翠紅問得漫不經心,她心裡早就翻騰成了一鍋沸水,一個浪花一個念頭地捉摸著。

  何春生就懶懶地說:「能怎麼樣?就那樣吧。」

  李翠紅就歪著嘴角沖何順生笑,「你看,還是咱家兄弟有本事。人家織錦,那是什麼人!」

  母親不願聽李翠紅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倒不是偏向未過門的織錦,而是不想媳婦還沒進門就早早滅了何春生的威風。母親俐落地把一隻紅燒雞翅的骨頭剔淨了,塞進嘉嘉嘴裡,耷拉著眼皮望瞭望飯桌,說:「她織錦能是什麼人?再高貴的女人也得嫁人,再高貴的女人嫁了人也只能是人家的媳婦。」

  「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樣,媳婦和媳婦也不一樣。」李翠紅把碗裡的米扒拉乾淨了,又從何順生碗裡倒了點兒米飯。何順生還在喝啤酒,他每天晚上都喝,喝多了就開始大著舌頭罵李翠紅,因為她給男人量衣服比給女人量衣服用的時間長。他掐著表看過,李翠紅給女人量衣服最多不超過五分鐘,但給男人量衣服最少要六分鐘。男人長得帥點兒年輕點兒,她量的時間更長。更惡劣的是,每當有男人趁量衣服時輕薄李翠紅,她不僅不憤怒,不翻臉,還下賤地紅了臉。何順生總是越罵越來氣,罵著罵著就把筷子往李翠紅頭上扔,「下流,賤骨頭,我讓你賤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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