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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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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等她回答,也不想聽她回答,便又按下了答錄機的放音鍵,讓她接著聽。 「沒人給我輔導功課。我不會作的作業,我上課不敢問老師,老師一見我就煩。說,看你長得聰明伶俐,你比豬還笨!我死也不去問他了。同學們看不起我,我更不肯去問!」 又是一陣沉默。痛苦的、倔強的沉默。悲愴的沉默。 「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想生病了吧?」 「是因為可以不去上學校,不上學?」 「您只猜對了一半。我生了病,爺爺就會打電話,叫我爸爸媽媽回來。我就又有爸爸,有媽媽了。」 話筒裡傳出了孩子的啼噓聲。 「上次,放學回家,下起了瓢潑大雨。別的孩子都有大人來接,我沒有。我淋著雨,流著眼淚在雨裡走,有小朋友喊,快點兒跑呀,小黛!也有別的孩子的媽媽打了今,讓我躲在她的傘底下走,我偏不!我就在雨裡走,慢慢地走,讓雨淋,淋病了好,淋死了更好!」 鄭梅妹想像不來,孩子這一番傾吐肺腑的獨白,會在母親的心裡激起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波瀾! 如果小黛是她的孩子,她一定會抱住她大放悲聲! …… 夏雪的確沒有想到,電話那頭那個陌生的女人,居然能對她放出這樣一段讓她肝膽俱裂的錄音! 她覺得孩子的手裡,有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在切開她的肚皮,翻轉她的五肺六勝! …… 「有人對我喊:小黛,快點兒跑,會淋病的。大雨從我的頭頂澆到腳底下,冰冷的雨水從我的發梢流進脖子,我的全身都是水,像是才從河裡撈出來的,水連鞋裡都灌滿了。一走一噗哧!水直從鞋裡朝出冒,我凍得直打哆嗦,可我情願站在雨地裡淋!我想生病!」 孩子到底再訴說不下去了,她大聲地痛哭起來,到底泣不成聲了。 儘管鄭梅妹、程鸝、李曉彬已經是第二遍在聽小黛的獨白,可仍然激動不已,熱淚盈眶。最脆弱的還是李曉彬,她的眼淚流得比小黛還多。 電話機的那一頭,夏雪在拗哭,有哪一個母親,在聽到自己唯一的女兒如此悲切,如此痛徹骨髓的傾訴,能隱忍不發? 她深深地自責,她太粗心,太自私,她太不瞭解自己的女兒,她太忽視了女兒的存在,她不是個好媽媽…… 鄭梅妹不忍心再責備她,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她不信,她還能那樣冷酷,那樣矜持?那樣踞傲,那樣城府深深? 停了一會兒,她問夏雪:「你想不想再聽一段?下面還有更精彩的。」 「是嗎?」她吃驚地問。 鄭梅妹不再回答,她又一次按下琴鍵開關。 「你病了嗎?」 「那天夜裡,我就發起燒來。外婆半夜裡打電話找我媽,她什麼時候來的,我不知道。等我醒來,我已經躺在醫院裡了。……」 她想起來了,不錯,是有那麼一回。有一個月了吧?那天,好好的大晴天,刮了一陣冷風,天便一下子黑了,黑得好嚇人。緊接著,簡直不叫人喘息一下,大暴雨便來了。她正在手術室裡給一個腸梗阻的病人做手術,除了手術,她什麼也不想。每逢這種時候,她就是一個大夫,百分之百的大夫,她就是這樣要求別人的。 每逢這種時候,她的眼裡只有用刀切開的肌肉,流動的血液,在胸腔、腹腔裡蠕動的器髒,紅色的肝,綠色的膽囊,白色的神經,還有縱橫交錯、密如珠網的毛細血管。 每逢這種時候,她就特別興奮,特別愉快,她的眼睛總是在準確無誤地在尋找病灶,或是潰瘍面,或是病變的組織,或是寄生的疣瘤,然後,就是以乾淨利索的動作切去那些作祟的隱患,修補、縫合,清創。 每逢這種時候,她什麼都會忘記,什麼煩惱都被暫時地冷凍了,封存了,甚至丈夫和孩子,只有眼前的手術和病人的軀體。 丈夫。 男人和女人之間,那只是一種契約關係,有這個契約,便是夫妻,沒有這個契約,便是路人。 可女兒呢? 女兒是血緣關係,血緣是無論如何也割不斷的。一旦出生,這種親情,這種法定的權利與義務關係便終生相隨,永遠既不能撤銷,也不能變更。 忘記丈夫是可以的,可女兒又怎麼能夠忘記?更何況,是那樣可愛的女兒! 可她確實忘了。她只記得鋒利的手術刀、手術鉗、麻醉、輸血、給氧、止血、縫合…… 哦,女兒…… 她心痛地想,怎麼會是這樣呢?她心愛的女兒在瓢潑大雨中悲痛而麻木地徜徉,這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孩所可能具有的心境嗎?她又怎麼會有這樣的心境? 都是她這個媽媽,她怎麼會常常忽視了她的存在? 天哪! …… 「您接著再聽。」鄭梅妹說。現在輪到她用這種冷靜的語氣說話了,倒是夏雪,在心驚膽顫地聽,她真不知道她的女兒會說些什麼。 答錄機裡的聲音接著再往下播。 「……我媽拉著我的手,哭,說,媽對不起你,小黛。」 是的,她想起來了。是她的媽媽打電話給她的。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才剛睡著,電話鈴便大叫起來,她打個激愣,驚醒過來,睜眼一看,才一點過五分。她真不想接,可那電話直響,看來是不接不行。她想,大概病房又有了急診,不是車禍便是自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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