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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不久後同事開始到家裡做客——女同事,不久就做成了常客。來了便總是猶如一塊將化未化的糖,將倒未倒得倚著門框,仰著臉,手扭在背後絞來絞去,因此胸突兀的挺出來,衣領很低,唧唧噥噥的和豬說話,兩人的表情都很專注,不時輕笑,聲音在三十公分之外聽著就很含糊了,於是他們的距離總保持在三十公分之內。

  我在廚房做飯,用眼角瞥著這一幕。

  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憤怒,只是覺得滑稽可笑——不過是個矮胖的少婦,長著雙靈活的吊梢眼,肌膚豐澤到像是沒長骨頭,總是穿緊身的化纖大花裙,似乎和豬的夢想相去太遠。

  對於他們,我很難展開進一步的想像。

  在性這件事上,我自己是寧缺毋濫的,總以為別人也和我一樣。

  我高估了男人的本能,也可能低估了它。

  無論如何,我肯定是高估了自己。

  豬有牛皮癬。

  豬不懂交際,與上司的關係更是勢同水火,結果常常抱著紙箱子回家。

  開車他總是要問別人北在哪裡,連環撞總是他最後一個追尾。因為追尾被人撓破了臉打碎了眼鏡,還要我去公安局接他出來。

  送我去機場,為了省五塊錢的高速費他一定要繞遠,結果我誤了飛機。

  外出旅遊,他拿了三年前的攻略帶著我轉來轉去,走到腳軟還是不得要領。

  豬永遠沒學會穿衣服,一天沒有我的打理一天不倫不類。

  豬不做家務,每次我出差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大掃除。

  對於音樂、攝影、繪畫、舞蹈等等一切與節奏色彩相關的東西,豬均表現出體內頑固的抗體,「我不懂。」他說。豬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對於家居情調沒有分毫興趣。「我永遠不會為設計掏一分錢。」豬振振有詞。他與「美」這個字的聯繫大概僅限於「美女」與「美食」。

  ……

  有時候我覺得豬和他的牛皮癬與臭襪子一樣不可救藥。

  而我儼然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志願者,毅然投身重災區,從此頭上多了個光環,因為從人群中解救了一個孤獨卑微的靈魂——除了我還有誰會接納豬呢?

  現在想來,也許,在豬眼裡,我才是那塊「重災區」,他則化身捨身飼虎的佛蛇。

  兩個人都成了富於犧牲精神的人物,帶著崇高的悲劇色彩,一想到自己是別人生活的唯一支柱,簡直被感動的落下淚來。

  15

  豬迷上了電視徵婚節目。一語不發的仔細看完,然後滿腹心事的樣子。

  終於有一天他說,「我這條件很有行情呢!」恍然大悟的語氣。

  我嗤笑,「什麼條件?都是畫皮!誰想來接您這塊重災區趕緊說話啊,我巴不得解甲歸田呢!」

  豬不語。良久,突然問,「真的麼?」

  我渾然忘了剛才的話茬,「什麼真的麼?」

  豬沉吟了一下,笑著問,「你是說離婚吧?」不經意的語氣裡有種因為期待而引發的緊張。

  我不說話,審視著豬的臉。

  他笑得更厲害,「我說著玩哪!」

  我去巴厘島出差,豬請了年假同行——倒不是捨不得我,是捨不得有便宜不占,畢竟可以省下機票酒店好大一筆開銷。

  每天,我在炎炎烈日下跑東跑西,忙著採買道具佈置環境招呼造型師、模特、攝影師,從早到晚。同事有時遞過瓶水來,有時道聲「辛苦」。豬只悠然的穿著我給他買的白亞麻襯衫,貴族一樣獨自坐在海邊曬太陽,或者去打高爾夫。等我筋疲力盡的回到房間,豬卻躺在床上看電視,換下來的髒衣服扔了一地。我把它們扔在浴缸裡,邊洗澡邊踩,算是洗過了——總覺得洗衣房的錢花的冤枉,而豬不聞不問,視而不見。我不免疑惑:即便從前他不特別殷勤,也總不至於像這次特別不殷勤。

  晚上,家裡。我打字,豬看電視,一個老爺太太姨太太的故事。

  「過去好啊。」豬突發感慨,「一個男人可以隨便娶他喜歡的女人,人數不限。」

  我看他一眼。

  「即便又喜歡一個,也可以不必放棄從前那個。」豬也看我。

  我哼一聲,繼續打字。

  「有時候兩個都不錯,幹嗎一定要二選一?你說呢?」豬揚聲問我。

  我轉過頭來,「辜鴻銘為一夫多妻辯護,說一個茶壺當然可以配四個茶碗,天經地義。」

  豬期待的看著我,眼睛裡有千言萬語似的。

  「有人用《金瓶梅》裡的話反駁他說:一個碗裡兩個勺,不是碰著就是抹著。」我說,繼而是鄙夷的口氣,「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你什麼時候能超越動物的本性進化得高級點兒呢?」

  豬顯出失望的樣子,又不甘心似的問:「那你說應該怎麼樣?」

  「磊落一點不行麼?就說愛情已逝,另有新歡,珍重再會。了結一段再開始另一段,我覺得這樣做人比較乾淨。」我劈裡啪啦頭頭是道。

  豬若有所思。

  我微微覺得奇怪,不知豬為何突然兒女情長起來。但這疑慮也只是一瞬,猶如路燈下一個匆匆的影子,沒等人看清就已經轉過了街角。

  「今天有事,我晚點兒回。」我打電話。

  「沒關係,我也有事,也晚回。」豬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有種按捺不住的欣喜。

  「完事一起回家?」我問。

  「好,」豬遲疑了一下,「再電吧。」

  夜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不大,但纏綿。我撥豬的電話,無人接聽。地鐵錯過了末班;家遠,計程車的計價器總跳的人心慌,於是跑回辦公室躲雨,時值深秋,一路跑著,嘴裡呵著白氣,雨水順著頭髮流下來,像洗冷水澡。整層辦公樓幾乎是漆黑的,我打開燈,盤腿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一遍一遍的撥電話,永遠是無法接通。衣服上的雨水好像一直滲進心裡來,涼颼颼的泛著潮氣,我打了個哆嗦。

  「你的手機,怎麼打不通呢?」豬比我晚回家。他進門劈頭就是一句,卻語氣溫柔,帶著試探的味道。

  我一語不發,直接拿過豬的手機撥號,那邊我的手機立即吱吱扭扭的唱起來。

  我看著豬,等待一個解釋。

  他臉上的表情是陌生的,幾乎微微帶著笑意,眼睛似乎穿過我望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不說話,他也不。

  豬自顧自輕快地脫外套、洗臉、刷牙——罪犯自首時豁出去了的輕快,從此再也不必為自己的命運負責,所以帶著無賴般的無畏。對我來說,這輕快分明是種挑釁,而這挑釁就是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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