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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的成本比各自生活更低。我們可以合用一床被子,一張床,一口鍋。」

  時值夏末,我們站在北大校園的小石拱橋上。晚風帶著荷香厚愛的穿過身體和頭髮,人仿佛浸在又緩又暖的河流裡,路燈下的垂柳鼓動著明亮的黃綠波浪,一切都是透明的,流動的,一切都在蕩漾。

  我仰著臉,等待著微醉的感覺,聽完他的話,卻像嚼了一嘴的沙。

  就像存心要演一齣好戲的名伶,卻偏巧遇到一名木訥拙劣的演員同台出演,我急火攻心,大發雷霆,我恨眼前這個男人毀掉了我值得吹噓一生的浪漫晚上。

  我並不覺得豬的求婚自私而市儈,因為當時的我一樣自私和市儈。

  「一定要甜言蜜語才叫求婚麼?」他惡狠狠地撓著腦袋,「我不善表達。」他伸出一直在褲兜裡揉搓著的一隻手,手裡是個小紅包,打開看是一對戒指,戒面有黃豆大小。

  他攤開手掌把戒指端過來,我賭氣一推,戒指骨碌碌的滾到地上,豬慌忙蹲下身去細細的找。找到後再遞給我,我不理。豬拉著我的手硬是往上套。我瞪他一眼,撲哧一笑。「太大啦,」我說,「也不知到底是給誰買的。」說著把戴著戒指的手繃直了立到眼前來看。「舅舅送的禮物,太大了我替你去改改。」豬說著也扶著我的手看。我用胳膊肘頂開他,「這就算完啦?」他疑惑,「還要怎樣?」我哼了一聲,「人家求婚可是都要下跪的。」他為難,「人來人往的……」我立即把手上的戒指往下褪。「別別別。」豬像是橫下一條心,張惶四顧,然後飛快的單膝點地又飛快的起立。

  像終於聽到了藏在監視器後的導演喊OK,我們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辦公室麼?」豬在電話那頭問。

  「在。」我說。

  「那我半個小時後到?」

  我不出聲。

  「好不好?」

  「隨便你。」我忽然有氣,掛斷了電話。

  半小時後,豬舉著一把玫瑰走進辦公室。我低頭佯作不知,知道他走到我面前說,「嫁給我。」我才如夢初醒的「咦」了一聲。

  同事在一旁鼓掌起哄,我們兩人卻訥訥的,並不知道接下來說些什麼才好。我只顧看那束花,對著紫色的玻璃紙、紫色的勿忘我以及白色的滿天星不滿,嫌他們太過土氣。一眼掃到豬,又對眼前的人不滿:領帶上起了皺染了油漬,西裝是前年的款式,鼻毛有齔出來——有人送花到辦公室當然好,但也要看什麼花、什麼人。

  一切都該是個驚喜才談得上銷魂;如果只是應我的要求,他才出場,來前還要電話預約,再浪漫的場面也像是知道了謎底再聽謎題,索然無味。

  但是,沒有理由再拖下去。

  豬做了他所能做的,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

  我們按部就班的操練,一招一式都像電視劇裡的浪漫情侶。

  然而,就像慌慌張張的去趕國際航班,坐到位置上仍然滿腹疑雲:檢查隨身行李,好像什麼都不缺,卻又好像缺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左思右想,只是不得要領。心中一直忐忑,生怕飛到半空才哎呀一聲,臉色煞白,懊惱不已。

  我知道我心裡有塊地方,似乎是虛的、浮的,踩上去便會轟隆一聲掉進深坑。然而我懂得如何讓自己心安理得,我小心翼翼的繞開那塊區域,只當它不存在。

  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裡,豬遞給我一飯盒煮熟的荸薺,我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坐在對面,只能輕輕地碰到我的胳膊,說著,「噯,噯,別哭了」。胖胖的女服務員帶著一副明瞭的笑容上著菜,其實不是那麼回事。「要是我媽知道你有牛皮癬,非要我倆吹不可。」我抽噎著,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情急,突然沒法想像怎麼還能再同另外一個人重複我們之間的種種經歷,像是果農站在即將收穫卻遭了災的園子裡,看著滿地的枯枝敗葉不可收拾,那麼久的努力突然一下泡了湯,急火攻心,只覺得全完了。豬一臉安慰與焦慮的神色,建議向我媽隱瞞事實。這並不難,在被我偶然發現之前,他也是一直瞞著我的,只等待著木已成舟。

  「就像在雪地裡遇到了一個摔倒的人,你背起他來走過一程,無論如何,是不能把他再丟下了。」我感歎的說,帶著犧牲的悲壯。

  豬含糊的點著頭,他什麼都不明白。而我總算找到一個能把自己感動了的、高尚而悲情的理由。

  「這個人看上去是在笑,可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佛手」如此評論豬。我沒答話,心想,「可是你的男網友遠看像個棗核,近看像只老鼠。」

  我們都不喜歡對方的男友,但並不妨礙我們互相祝福,各自結婚。

  9

  人生如戲,這句話男人女人都同意。分歧在於,女人以為結婚標誌著好戲開場,自己終於可以作為女主角登上歷史舞臺;而男人則以為婚床上的大紅棉被猶如幕布,將其拉攏即可謝幕,從此卸妝,照著本來面目過日子。

  幾乎從結婚那天開始,晚歸就已經是豬的常態。

  「如果晚回家,能否提前打個電話?」我說。

  結果沒有電話。

  「我忘了。」他說。

  「我又忘了。」他說。

  「我沒有這個習慣。」他又說。

  於是,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錶針牽引著我的憤怒,一圈一圈緩慢而沉重的旋轉。

  終於有一天,豬一進門就傻了,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咧嘴大哭。

  燈管上掛滿了撕成一條一條的領帶和襯衣,滿地都是碎片——五顏六色的,亮閃閃的;碎照片上的半張臉還保持著微笑的神情,碎光碟像鏡子一樣映著屋子裡的情形。

  看著豬不知所措的模樣我感到切齒的快意。

  這是歡迎儀式,迎接豬的晚歸。

  「誰叫你不在乎我?」我說。

  「在乎。」他申辯。

  「在乎就不會不顧我感受夜夜失蹤。」

  「心情不好。」

  「天天不好?」

  「有事。」

  「什麼事?」

  「男人有時需要獨處。」

  「那何必結婚?」

  「這是兩回事。」

  「你不愛我。」

  「愛,但這是兩回事。」

  「一回事。因為不愛,所以不在乎。」

  「唉,在乎。」

  「在乎?為什麼不打電話回家?」

  「忘了。」

  「次次都忘?」

  「確實忘了。」

  「換做前女友呢?你也能忘了?」

  「這是兩回事!」

  「一回事,因為不愛,所以不會記得。」

  沒有聲音,我轉過臉看豬,他已墜入熟睡。

  我搖醒他繼續話題,他打個哈欠再次入睡。打遊戲的時候倒是精力充沛,聽我說話仿佛是最佳催眠曲。

  我躺在床上。床是一塊荒涼的礁石,周圍彌漫的夜像深不可測的海,又黑又冷,浪頭一波一波打在我身上。我們背對著背,似乎相依為命,確實咫尺天涯。要離開,就像是剛上岸又重新翻身落水,一個人在茫茫的世界裡載沉載浮——只要尚能將就,我們是鼓不起勇氣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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