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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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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採訪全部是盧安克的安排,他挑選的地點、時間,他讓我們拍烈日下剛收割完的稻子,拍小羅家邊上的晚霞,我們想選擇更好的時間,他堅持:「不拍天要黑了。」他甚至寫了採訪的提綱,手裡攥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中文和德文交織密密的字,「我怕我自己忘了什麼。」 我沒見過他這麼失穩,也沒見過他這樣在意。 我採訪的孩子中,有一個扮演電視劇主角容承,其他老師說他在班上最調皮,常帶著男孩們鬧事,被稱為「老大」。他接受採訪時有些緊張,拿著飯盒的勺子僵坐在桌邊,要求盧安克一定要在邊上。 我問了幾個問題:「你為什麼演容承?」「覺得他性格是什麼樣的?」……他都說「不知道」,幾個問題下來,我看他是真不知道,帶了一點放棄的感覺,轉頭對盧安克說「可以了」。 孩子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捂著肚子倒在桌子上。我說怎麼了這是,趕緊看他,他說肚子疼。疼得枕在胳膊上,一隻拳頭按著自己胃。 我以為他是吃飯時說話著涼了。倒杯熱水給他,他不喝,問他要藥嗎,他搖頭。 盧安克蹲在他身邊,撫摸他的背,對他並不說什麼,跟我說了一句「我做德語口語翻澤的時候,也會肚子疼。」我明白他指什麼,但不確定,俯身對孩子說:「是因為我的問題給你壓力了嗎?如果是,那我真的對不起了,韓運。」 他埋在胳臂裡搖頭,「不是」,掙扎起來。臉上還掛著淚水,但表情毅然,「你問吧」。 是他這一句話,讓我覺得,盧安克說的是真的。他蹲在孩子身邊,不看我,輕聲談:「這裡是農村,自然的力量很強,叫他爬山,他什麼山都爬,但叫他反思自己的一些問題他會很痛苦的。」 盧安克陪他回了宿舍,老範看我的神色,知道不理我為好,帶著大家去拍外景,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六年級教室裡,氣惱不已,「三年了,三年了我還在犯錯,我怎麼這麼蠢,我又問錯了。」我心裡知道,是我心裡那點放棄他的想法,流露在了臉上,男孩覺察了。 坐了半個小時,我絞著手,下去吃飯,小潘老師殺了一隻鴨子熬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大家都坐定了,盧安克在他旁邊給我留了把竹椅子。吃了幾口熱的,我緩過來點兒了,背地裡我問他:「我怎麼老沒辦法改變我的弱點?」 他說:「如果那麼容易的話,還要這麼漫長的人生幹什麼呢。」 有半天的時間,盧安克帶著我們組和韓運走了三個小時山路,去爬山,在剛下過雨的小山澗裡捉螃蟹,躺在草地上,一直到快日落。他說不用去安撫和溝通什麼:「跟他溝通沒有用,踉他一起行動有用。創作就是這個道理,一起做某一件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了。」 孩子家裡每人都有一張自己參與的電視劇DVD,看過了無數遍,還是嘻嘻哈哈又看一遍,遇到同學再看一遍,說起一起偷吃大米或者爛泥巴埋到下巴的細節,是真快樂。我們被招待吃了三頓飯,殺了一隻雞,孩子在水龍頭底下洗內臟,盧安克蹲著給他打傘。臨走時韓運又拿出中午剩下的飯和碗筷繼續留人,只為了拖延點時間和盧安克多待一會兒。 盧安克說不吃了,孩子不吭聲,坐在了門口凳子上。 盧安克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背,柔聲說:「再見。」 韓運沒抬頭,盧安克出了門。 我們收拾完東西,出門的時候對孩子說:「再見。」他還是沒有抬頭,也沒說話,只是擺了擺手,小潘老師說他哭了。 拐過一個彎,盧安克站在那裡,看著夕陽快下的山,一動不動地站著,事後他告訴我,離開孩子時他也哭了。 我知道了他為什麼要寫信給我,在離開之前他要交托於人,留下一樣東西來替代他:「創作可以成為他們的權威,可以給他們歸屬。」 當年我們採訪的六年級學生,現在一半上了初三,一半去了外地打工,打工的孩子往往會加人幫派,盧安克說這是一種歸屬的需要。他在信中提到一個在非洲塞拉里昂參加內戰的十二歲小孩,殺了很多人,為了避免受不了的感覺,他天天吸毒。後來這個孩子在聯合國的會議上解釋:「我們加入部隊的原因是,我們找不到可以吃的,失去了自己的家,但同時盼望著安全,盼望著自己屬於什麼,在這個所有歸屬都垮下來的時代。」 他說這跟留守兒童的情況是相似的,只不過極端得多,誇張得多,「中國的社會沒有那樣的背景情況,但中國的留守兒童將來也會成為一個失去控制的因素,除非我們能給他們帶來歸屬感。」 這也是當下的中國人最強烈的感受。這樣一個快速變化的時期,傳統的家族,集體斷了,新的又沒有建立起來,空虛只會導致消費和破壞,只有當人們能感到創建自己世界的滿足,不會與別人去比較,不會因為錢,因為外界的壓力感到被拋棄,這才是真正的歸屬。 在通信中,我們曾談到,「創作」這個詞現在常常被當成是一種「手段」——用來吸引孩子學習更多的手段,或者一種學習之外的調節。好像生活中總有一個偉大莊嚴的目的,一切都為這個目的服務。這個目的是什麼呢?為了服務於一種意志吧,當這個意志讓你去改造世界時,你要具有改造需要的知識。而創作在盧安克不是手段,就是歸屬本身。因為青春期的孩子是通過行動得到感受,從感受中才慢慢反思,反思又再指導行動的,所以他說,說話是沒有用的,讓他們一起進人,共同完成那個「強大的人不是征服什麼,而是能承受什麼」的故事,感受會像淋雨一樣浸透他們,在未來的人生裡緩緩滋養。 紀律可以帶來秩序,但卻是被動的,只有一個人歸屬於一件事,一群人,一個社會,才會有認同和發自內心去照顧它的願望。 採訪結束後,盧安克說他已經滿足。現在可以去滿足妻子的願望了。「承受新來的責任,家庭的責任,不管是什麼結果。」 我說這句話裡面有一種很沉重的意味。 他說:「我也不知道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麼,有什麼使命,這個只能是慢慢摸索的,所以只能慢慢看有什麼結果,也許過了幾年我明白,為什麼要這樣。」 「你想檢驗自己?」 他好像觸動了一下,說對。 我說那你害怕那些對你有期待的人會失望嗎。 他說:「把希望放在別人的身上是虛擬的,所以無用。如果自己不去做,那就不會有希望。」 當時暴雨初晴,強光照透了天地,我說:「人生的變化很多,也許三年後我們會再見,再談一次,謝謝你。」 他微笑,說:「也謝謝你。」 採訪完第二天,盧安克離開板烈,去了杭州,進了妻子聯繫的工廠,一個星期後他辭職,因為手續問題,去往越南,等待命運中將要發生的事情,他說:「別人對我佩服的地方其實是我的無能,我無能爭取利益,無能作判斷,無能去策劃目的,無能去要求別人,無法建立期待。也許有人以為那是超能,這個誤會就造成了我現在的結果。還可以用另一種表達:人類大部分的苦都是因為期待的存在。其實,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須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沒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為這樣,人才能聽到自己的心。」 在我寫到這裡時,他仍然在越南,身處在語言不通、無法工作的邊境。除了保持與他的通信,我也沒有更多能做的事。 板烈那場最後的採訪,是在山間高處一片梯田裡的水泥儲水臺上,開始之前下了雨,幸好土地裡有一把破舊的大遮陽傘,是前幾天收麥子的農民留下來的,盧安克把它張了起來,足夠我們幾個、加五六個小孩子、還有一個看熱鬧的老農民容身。小羅站在我身邊,幫我拿著本子,兩手抱在胸前。雨下了好一會兒,從傘簷上穿了線,山明一會兒,暗一會兒,大家緊靠著。面向各方自看暴雨裡青綠的田野,很久,有一點金光從東山破過來,烏青的雲滾動奔跑,相互推移,雨就要過去了。 就是此時的感受,讓我想起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一句話,在這期叫《告別盧安克》的節目結尾我說,教育,是人與人之間,也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發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觸碰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只要這樣的傳遞和喚醒不停止,我們就不會告別盧安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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